慕玉绡不禁蹙紧了眉头。
若说巩姓的话,她还真认识一位,正是当年不小心推她入水的巩钟,但是据怀莫所说,巩钟自从被接到巩家后便失踪了,难道她早就已经被巩家送到了霄国?
若是这样,那幕后黑手倒是可以锁定钟离合。
慕玉绡也沾了一些茶水,在上面写了巩钟的名字,随后看向青槐,确认一下到底是不是她。
青槐点点头,旋即从怀中掏出她之前偷绣好的钟家护卫图以及钟离合不在的时间图交给慕玉绡。
慕玉绡见是有关钟家的东西,便知巩钟这是要见自己一面,但此时不是看图的时机。
她把图放到怀中后,在桌面上写了一个钟,再写了一个丘,把这两个字圈起来,看向青槐。
青槐明白慕玉绡什么意思,无非是问丘聊与钟离合有什么关系。
但这些日子以来,她倒是真的没有发现丘聊与钟离合有什么关系,但并不排除可能因为自己信高经常派人盯着丘聊的原因。
青槐摇摇头,写了一个巩,意思是让她去问巩钟。
慕玉绡本想问青槐是怎样跟巩钟联系上的,但是茶茗突然翻到杯子把茶水全部洒到桌子上。
茶茗慌忙道:“对不起公主,都是奴才粗心这才让茶嘴弄翻茶杯。”她连忙掏出手帕先擦拭桌沿,旋即问道:“公主,尝小姐这水有没有沾湿你们的衣服?”
茶茗打翻茶水便知丘聊或者潘畔来到了船上,这才把字迹冲淡。
青槐摇摇头,淡声道:“无碍。”说着,像是无聊至极,掀开蓑帘去看外面的雨景。
慕玉绡也掀开蓑帘,看着雨珠散落在湖水中。
良久,她道:“阿茗,待会儿雨停后,你便采一些莲花花苞拿回去插瓶。”
说着,她看见了一旁浮在水面上几乎一动不动的白花,好奇道:“欸,阿茗,你看这湖上的白花是什么?”
青槐也看到了这些白花,她冷峻的眸子突裂了开来,迸发出一丝柔情蜜意,“是波叶海菜花,这种花只出现在最干净的水中,没想到这片莲花湖中竟也有。”
慕玉绡听言,道:“阿茗,一会儿你顺便采一些波叶海菜花,就权当我们借花谢佛,谢谢尝小姐陪我们来这里赏花。”
青槐摇摇头:“这花在平常的花瓶中养不活,与其今晚死去,不如留在这里明日再盛开。”
她转头看向慕玉绡,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笑意,“这样也不辜负公主的好意。”
没等慕玉绡再开口,丘聊在船外道:“公主,请恕臣无礼,不小心听到您和内子的谈话,不过臣已采摘了波叶海菜花,就无需劳烦公主再替内子采摘了。”
慕玉绡微微探身看向窗外,这才发现丘聊他们的船就在后侧。
她倒也未脸露不虞,只是轻轻点头,收回了身,继续端坐在一旁,看着雨中的莲花。
丘聊继续道:“公主,天降大雨,为了公主的安全,请公主尽快回宫。”
慕玉绡倒是并未把目光放在丘聊的身上,而是看向潘畔。
她轻声道:“潘将军也跟丘将军一般请本公主尽快回宫吗?”
潘畔的脸色当场一僵。
丘聊的确是因天色不佳才让慕玉绡回宫,但是他是看着慕玉绡长大的,知晓慕玉绡最爱的就是雨景。
当年云北只要一下雨,他们四个不忙政事,就会带着慕玉绡去游湖。
如今想来,不止恍如隔世,更是如同刚从天堂跌落地狱一般。
潘畔低头不语,慕玉绡也不着急,就这样一直看着潘畔。
良久,潘畔开口道:“公主素喜雨中游船,这雨虽大,但已然无风,倒也少些危险,既然如此还是不扰公主的欢心,继续游船便可。”
话落,他挥了一下手,示意身后的士兵暂缓划桨,让船微微稍停移除慕玉绡的视野。
丘聊见此蹙起眉头,用手肘戳了一下潘畔的侧腹,不满道:“陛下怪罪下来,你担责任吗?”
潘畔脸色苍白地捂着侧腹。
丘聊见潘畔面色不好连忙扶住他,道:“我没用力啊,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潘畔出了一身的虚汗,哪怕是大雨淋身也冲刷不掉这难以摆脱的虚热。
丘聊见他不对劲,便想让人先把船停靠在一旁,但潘畔拦住了他。
潘畔轻咳了几下,缓了一口气,道:“我没事,就是魇住了。”
他急促的喘了几口气,脸色倒是好看了一些。
丘聊细想了一下慕玉绡的话,发现这个女人挺狠的,对自己足够狠。
当年她因为潘畔流了多少泪,如今与潘畔重逢,她就有多大的力气,拿起这泪与恨做得刀,刺向还念点儿旧情的潘畔,同时也刺向自己的心。
所谓伤敌一万,自损八千便是如此。
潘畔缓了一会儿也缓了过来,他借助丘聊的支撑站了起来,道:“陛下不会怪罪的,因为他也知晓绡绡喜欢雨中赏花。”他因胸闷忍不住再咳嗽了几声,继续道:“就算有事,责任在我,你放心吧。”
丘聊没说话。
他到现在也没想通,既然潘畔惦念着从前,那他当时为什么会背叛他的兄弟,抛弃云北的一切来到霄国,然后像今日一般,整日被痛苦包围,晚上是熬不尽的梦魇。
丘聊轻轻捋了一下潘畔的背,道:“当年你其实可以假死逃跑。”
潘畔轻笑一声,脸上慢慢显露出苦涩,“就算逃走又如何,我已经回不去了。”
巩家杀了唐练,他回不去了。
潘畔不想再跟丘聊聊这个话题,他看向撩帘看花的青槐,道:“我刚才听绡绡叫她常小姐,是她原来的姓吗?哪个常啊?”
潘畔其实并不关心青槐到底姓什么,他只是想引开丘聊的注意力,但他没有想到他自己反而被这个姓给吸引。
丘聊道:“我在你手上写吧。”话毕,也不顾潘畔愿不愿意,拿过他的手,在他掌心把这个字一笔一画极具柔情地写出来。
他边写边道:“阿槐好像就姓青,后来阿槐说她不想用青这个姓了,便改为尝。”
一开始潘畔兴致缺缺地看丘聊在他手心写字,可随着这个字的大致模样的清晰,潘畔的脸越发凝重。
丘聊写完,脸上浮现出笑意,“以后她不再是云国的青槐,她只是我一个人的尝槐。”
我的...阿槐。
潘畔一言难尽地看向丘聊。
他想问你知道这个字的意思吗?没错这是一个姓,但若一开始她就是姓这个尝,他不会心情这般百味杂陈。
可现在是青槐自己选的这个姓,这个“尝”姓。
丘聊写完这个字还有些愉悦,但是他见潘畔的脸上满是复杂,心情也慢慢地变得沉重起来。
良久,他问道:“潘畔,这个尝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听说云国的人改姓都是有缘由的,选择哪个姓氏背后也定是有故事。
一开始他只顾着开心青槐改名,因为这样慕汉飞就算是拿慕玉绡的婚事跟赫连炽要“青槐”,赫连炽也无法把青槐交给他。
——这世上没有“青槐”,有得只是他丘聊的妻“尝槐”。
可是,今日潘畔的表情告诉他,这个姓氏绝对不简单,青槐选“尝”肯定有缘由,而且这个缘由,潘畔恐怕很难跟他说。
潘畔的心越发沉滞,一股难以言说恐惧席卷他的灵台,无法疏通。
丘聊长长吐出一口气,道:“你说吧,我没你想得那般脆弱。”
青槐脸上没有情绪他都忍过来了,无时无刻的尖刺他都漠视掉了,只是一个姓氏,又能...伤到他哪里。
潘畔收回手笑道:“这个姓氏挺古老的,在云国也偏僻,挺乏善可陈的,你没必要知晓。”
说着,潘畔便拉着丘聊的衣袖去看湖中的鱼,道:“丘聊,你看这鱼吃花了,我告诉你,这种吃花的鱼烧起来最......”
丘聊盯着潘畔拙劣的演技,沉声道:“陛下都可以忍慕玉绡毫不犹豫喝下断子汤,只是一个姓氏,又哪里能伤到我。”
他咬牙切齿道:“有关她的对我而言都极为重要,潘畔你说吧,我能接受。”
潘畔见丘聊攥紧了手,皮上青筋尽露,像是将破的鼓皮,眼尾也发着红,断然一幅在半怒半魂散图,好不吓人。
他不免在心中吐槽道:你真的能接受?
但此时既是他引的话题,也是他没掩好情绪,这才引起丘聊的关注,若是他非把这丝疑虑给丘聊压下去。
恐怕,丘聊的情绪真不一定能控制住。
潘畔斟酌了一下,道:“你跟青槐是在什么时间认识的。”
他其实更想问丘聊,他是什么时候把青槐给掳过来的,但...
丘聊想了一下,道:“大概临冬了。”
潘畔一听,松了口气,道:“那应该是我想多了。尝是秋初的祭祀,一开始我以为是她拿自己当祭品,现在想来......”
潘畔未再说下去,因为丘聊的脸苍白的很,活像是从冰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潘畔扶住丘聊,道:“你掳青槐不是冬日了吗,怎么还这一副肝肠尽断的样子。”
潘畔说完自己也愣住了。
秋天,祭品......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云北之战就是霄国在秋初借着草盛马肥攻打的云国,此后不久汉飞便失踪被青槐所救,也是在秋日...青槐家破国危。
怪不得一副回肠寸断的样子。
丘聊把唇咬出了血。
他原本以为青槐在慢慢接受他,可是他没想到竟是自己自作多情。
丘聊抬起头看向青槐如玉般的侧颊,心中一片凄凉。
他忽然想起他不怀好意问过她,她为什么不选择去死,而是待在他的身边。
青槐轻轻一笑,覆手弹一下琵琶,道:“因为我活着就是为了看到你死。”
那是青槐第二个笑,亦是最后一个笑,自此她再无情绪。
是啊,多闻“只为玉碎,不为瓦全”,若手中的玉被污而未碎,恐怕是 “只为来时晚,花开不及春”1。
如玉般的美人,岂能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2
是夜,丘聊把慕玉绡送回府后,便步入内室。
青槐在慢慢弹着琵琶。
丘聊倚在门窗上听了许久,问道:“阿槐,这是什么曲子?”
青槐淡淡道:“胡笳十八拍。”
丘聊的心动了一下。
她是不是也会因孩子而柔软。
但没等丘聊细细感受,青槐接下来的话让他如坠地狱。
青槐冷冽道:“学艺不精,奴只会弹前十拍,若将军想要听这曲,还请将军去外面听。”
丘聊装作听不见,道:“阿槐,你怎么不问我给你带来的波叶海菜花在哪?”
青槐依旧弹着冷清的琵琶,头也不抬道:“无须问,想必早已死去。”
丘聊攥紧了手。
她说得没错,他亲手所摘的波叶海菜花早在船上时便已然在此盆中发黄变黑,枯萎了。
......
哪怕瓷瓶中的水表面再怎样干净,哪怕天降甘露,终究无法掩饰暗里是脏的。
这世界上最美的波叶海菜花根本无法在其中存活。
哪里又须问,花...还在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