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氏让她读书,为她寻访名师,是因着那层姑婿关系;而这位宁令君,与她非亲非故,甚至谈不上熟稔,却肯告诉她等级制度的本质。
这的确是一位品行值得敬重的君子。
作为穿越者,她并不十分赞同这种社会‘礼法’,然而在当下,世家对秩序的定义,说他们掌握着千万黔庶的生杀大权都不为过,若不想被裹挟其中,除了跻身到他们当中,确实再无破解之法。
屠龙者,终成恶龙。
谢蕴想到这话,也开了口:“在令君眼里,民是一种怎样的存在?”
封建制度下,这个问题的答案必然带上时代局限性。
但她还是问了出来。
屋内,更漏中的水声愈发清晰。
宁宪没叫谢蕴等太久就给出了回答:“若小郎君觉得这世道艰辛、百姓困苦,那就更该多读书。”
只有挣脱那座‘门阀’的牢笼,才能拥有制定规则的资格。
“小郎君既已选择入仕,那么多读书,多一些见识,才能让这条路走得更为平敞,只有掌握了主政一方的权力,才能使民成为真正的民。”
随着宁宪话落,谢蕴跟前已多出一卷竹简。
“这便是《左氏传》第一卷,”宁宪看着对面少年郎把目光专注地投在竹简上头,连日来因操劳紧蹙的眉宇又舒展些许:“为我平日所翻阅,小郎君若不嫌弃,就当是我为今夜赠粮之事还小郎君的谢礼。”
这一刻,谢蕴仿佛又回到那个被家政阿姨赠送一整套《5年高考3年模拟》作为生日礼物的寒冬。
既然是谢礼,不收就显得不太尊重人。
谢蕴拿了竹简起身,正准备告辞,管事恰好送来宵夜,是一盘蒸饼,还冒着热气。
宁宪接收到少年扭头望来的炯炯眼神,心领神会,不由得暗笑,终归还是个孩子:“小郎君入城时天色已暗,又忙至深夜,不如用些饼食再回去歇息?”
考虑到外头等待的小伙伴,谢蕴最后选择打包。
关于少年随手就从衣襟里掏出一张油纸这个熟稔举动,饶是处事不惊如宁宪,一时竟也没反应过来,待他回神,盘子上只剩了一张蒸饼。
“宵夜吃太多容易诱发肥胖与脂肪肝,尤其是令君这个年纪,身体代谢速度不如年少时候。”谢蕴解释着,也将裹上油纸的三张蒸饼塞到怀里,“为了令君的健康,这些饼子我就带走了。”
管事想阻止,无奈嘴没跟上手的速度。
目送少年人挺着‘大肚腩’离去,他立即侧首问主人:“郎君怎将屋中之书赠人了?”
这书房平素就是他在打扫,因此他十分清楚少年握在手里的竹简绝非寻常识字蒙书。
拿饼就算了,怎么还拿书呢?!
宁宪端过装饼的盘子,一边反问管事:“你觉得,比之我当年,这少年郎可有不如?”
回答这样的问题,是需要追溯一番往昔的。
管事才忆起当年寒冬腊月的陪读时光,耳畔已传来一声轻叹:“我在他这个年岁,遇人遇事,尚不能做到如此坦荡。”
旁人只道出身世家便赢得了登天梯,却不知那花团锦簇下的拥挤与相争。
汝县宁氏的坞堡中,忙碌在田埂间的旁系子弟又有多少?能在垂髫之年得入宗族蒙学的旁系幼童又有几许?
“当年我入族学就读,面对鲜衣怒马的本家子弟,总忍不住回避。”
“郎君——”
那段可以用窘困来形容的求学记忆,宁宪从未羞于提及,“不滞于物,不困于心,不乱于人,对舞勺之年又家境寒微的儿郎来说,又有几人能真正做到这十二字箴言?”
自惭形秽,大概旁系子弟都有过此类念头。
士族内部尚如此,更遑论士庶之间。
“可我与这谢广坤三次相见,从未在他眼里捕到过卑怯。”
一个出身平平甚至可以说不入流的乡间少年郎,遭遇叛乱成为无地无房的‘流氓’,偶然间攀上梧桐高枝,若非轻狂之辈,比起欣喜,心中更多的该是忐忑不安;又不得岳丈的承认和喜爱,当青羊刘氏四个字成不了助力,相反的,成为压在他身上的一座大山,必然有损其心性。
入仕十载,就说这平昌县中,宁宪亲眼所见‘靠岳家发达后纳妾蓄妓、冷待甚至苛待发妻’的先例就不在少数,这些男子无不生而贫困,仰仗妻族的鼻息才得以改变境遇,经年累月,终究养成狭隘偏激、记过不念善的性子。
今夜宁宪与谢蕴一番交流,在谢蕴身上,除了满腔的少年气,却不曾察觉到一丝克制下的隐忍。
这个谈吐自如的少年郎,绝非愚儿。
谢广坤不会看不明白自己高娶世家女后的处境。
被孤身派遣来平昌县,或许这就是青羊刘氏对这个女婿的态度。
换做旁人,恐怕早就恨上岳家。
而少年入城后做的是分粮给流民黔首,甚至还想出城杀敌。
出身贫寒却拥有豁达胸襟,已胜过无数同龄人,宁宪不愿意看到这样一个怀有赤子之心的少年郎在日后泯灭于芸芸众生之中。
“研理于经,可以正天下之是非;征事于史,可以明古今之成败。待他六艺经传皆通习之,即使不得使君看重,来日亦可改投门第。”
管事回想起少年郎有些跳脱的言行,感觉道阻且长:“就怕他体会不到郎君的良苦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