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家主的失策,源于他过度膨胀的武力自信。
一群光着脚、扛锄头的流匪,怎么看,也不会是三四百有备而来的健仆和佃户对手!
所以,目送载满沙袋的车队离去,彭家主一甩宽袖,转身回到府中,从心腹管事手中接过酒碗,为一干准备出发的青壮送行:“此战,优势在我。诸位先行,我随后就到!”
随着上百只空碗摔裂在地,彭家上空,亦是众人斗志盎然的回应:“定不负彭公所托!”
身为作战指挥,必是要亲临现场的。
彭家主出城的时候,颇有几分挥斥方遒的豪情壮志。
稳坐四轮车,由一匹驽马拉着,径直朝自己选定的观战高地而去!
“所以,是你家主人被山匪给擒住了?”
彭管事否认了谢蕴的猜测,只从怀里颤巍巍地掏出一截木枝,递给蹲在自己跟前的少年使君。
谢蕴将木枝拿在手里,才注意到木枝的一端被削尖了。
“那些山贼,绝非寻常的流匪,他们竟有弩!”
一想到自家主人被射中栽下四轮车,彭管事用衣袖去擦眼角的泪:“那些前来劫车的贼匪,本已被健仆围住,不成想,他们还有同伙埋伏在山石后,手中的弩箭,顷刻间就射倒数十名青壮!”
谢蕴听了这话,又将视线转向手中的木枝。
也就是说——
这是一个箭头。
说得更确切一些,这是一个被血染透的箭头。
然而,彭家管事的话,谢蕴没尽信:“弩的造价极高,工艺又复杂,便是大邺军中都未设弩手营,如你所言,这些山匪可以一下子射伤几十人,他们所拥有的弓弩数量,岂止上百张。”
“不敢欺瞒使君。”
彭管事眼周的红潮未退:“不是他们弩多,是因为他们的弩,可以连射好几箭!”
谢蕴:“……你是说,他们用的连弩?”
连弩?
彭管事猜到这是指山匪的弩,忙不迭点头:“不错,正是连弩,那弩瞧着轻便不说,威力还极大。”
谢蕴:(。?vェv??)
这是什么地狱笑话。
她攻克不了的技术难关,竟叫人山匪突破并投入了生产?
那头的彭管事,已经哽咽出声:“小人的主君,便是着了此弩的道!”
所幸,还有忠仆在。
彭家主腚上开花,被健仆护送回城,由大公子负责断后。
这一断后,大公子就没再回来。
提及被山匪掳走的少主人,彭管事再度泪下:“还请使君派兵,救一救我家公子!”
家主命他连夜来寻这位少年太守,实在是无路可走了。
平昌城中的三百郡兵,得知城外当真有贼,竟以护城为由拒绝剿匪;那位毕县丞倒是肯帮忙,可他手里一没县兵二没钱财,能随他出城救人的,只有歪瓜裂枣三五人。
后来,那几个衙役得知山匪有杀伤性武器,竟作鸟兽散去。
而平昌诸家,亦不肯再出人出力。
“眼下只有使君,才能救我家公子于水火。”
彭家主叫自己心腹管家送来的,不止一个箭头,还有一封血书。
血书,是彭家主亲手所写。
第一部分,提及平昌城的治安问题。
——使君既要重建平昌县,岂可叫周遭有贼匪成势,一旦形成平昌寇,来日必定成为使君提领北海郡的心头患!
第二部分,着实夸赞谢蕴这位代太守带给平昌县的新气象新面貌。
——自从平昌城迎来了使君,可谓是道不拾遗、夜不闭户,他相信,只要使君待在平昌县一天,全城士庶的日子,必定会越过越好。
至于第三部分,也是这封血书的重点。
倾注了彭家主所有的泪与无助。
——他最为看重的长子,身陷囹(ling)圄(yu)生死未卜,使君是北海郡百姓的父母官,眼下孩子被贼人捉去,使君是不是该救一救自己的孩子?
谢蕴合上手中血淋淋的帛书,早已为之动容:“我与彭公虽不曾深交,却也感动于他的一片爱子之心。”
“你放心,那些山匪,我必给彭公一个交代!”
彭管事闻此言,眼眶愈发湿润。
今日之前,谁会想到,彭家蒙此匪难,唯有家主最瞧不上的小儿太守愿意施以援手!
少年安慰人的话语,又如春风一般拂过他耳畔:“既是我府上人领你前来,你就随他去我家中歇息一二,至于后事,你不必再担心,我即刻返回平昌城,必让你家公子早日归家!”
等彭管事磕了头起身离去,谢蕴也向屋里的姜则提出告辞。
剿匪这等事,照理说,是不用一郡主官亲自去做的。
派一名军司马领千人前去即可。
但姜则看谢蕴的表现,显然没打算假手于人。
“你已是太守,若事事再亲力亲为,难免有失使君威仪。”
谢蕴闻言,弯腰拜别的动作有明显迟疑,姜则看‘他’如此,不由得又道:“今天是平昌彭氏有求于你,明天或许就是营陵闻氏、陲县李氏,你次次应允,次次亲自动手,他们见你这般好驱使,只怕生出轻慢之心。”
谢蕴保持着叠手的姿势,却也接了话:“蕴去剿匪,非为平昌彭氏,而是为平昌城活着的百姓。”
姜则闻言,再次望向矮几前的少年。
“平昌的百姓已经够苦,实不该再遭受山匪之乱;蕴没什么别的本事,只能打几个贼寇,若除此害,亦不失为功德一桩。”
十三四岁的少年郎,固然有顽劣的一面,却难掩一颗赤子之心。
只是,一个过于心纯的孩子,难免要吃这世道的苦。
但有时候,也只有自己吃过亏才能有所顿悟。
姜则没再劝,只交代:“既去剿匪,务必带上不少于千人的郡兵。”
见谢蕴点头应下,他才放心。
然而,在谢蕴出门之际,姜则终究又提点一句:“你若想坐稳这太守之位,不因年幼被人欺了去,那就要记住——心慈手软,最是要不得。”
过于心慈的小谢使君,踏出别院,并未直奔郡兵大营。
她抚着摩托的马鬃,亦是感慨万千:“人有时候,还真得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