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脸。
和他在塟魔之井见到的,一模一样。
像中亚或者埃及人,但细节之处,又能看得出那绝非人类。
比如关节角落横生的骨刺,和些许残留的,类似龙蛇的鳞片。
他像是睡着了,身体被亚麻布重重裹缠着,涂抹油脂的脸上画着古埃及的神秘符咒。
皮肤尚且富有弹性,并没有腐烂的迹象。
秦尚远清楚,这不过是摩洛克众多遗骸当中的一具。
“魔灵的气息很弱。”秦尚远淡淡地用心流状态扫了一眼,“的确还没有苏生的迹象。”
“小满,这是在含元殿……不方便动手。”夏虎萌低声提醒。
秦尚远不动声色点了点头。
在朝堂其他人的眼中,只是寺卿和女天将,一前一后从尘烟中缓缓走了出来。
含元殿中,弥漫的尘烟缓缓散去。
棺椁中仿佛睡着一般的尸体出现在众人眼前。
又是一阵惊叹。
这一下,就连皇帝也看愣住了。
“陛下,大食国存在之前,这具男尸就已经存在了。”安禄山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千年不腐!”
“而他的身份,正是大食国西边,一座沙漠古国的国王。”
“古国现已覆灭,但早在覆灭前,这位国王共活了千载!陛下您也能看到,他没有丝毫老去的迹象,依旧青春的身体上,反而出现了鳞片。”
安禄山让众人来看这具尸体上的细节。
无人敢应,只有高力士大着胆子,走到殿中朝棺内看了一眼。
瞳孔颤了颤,旋即疾趋回到皇帝身边。
“圣人,果然是鳞片……看着,像某种大鱼鳞。”高力士附在皇帝耳边说。
“天下人都说陛下是真龙。”安禄山垂下头,“陛下,这是真的!长生之后,真龙之相自然显现!”
李隆基下意识地朝后仰去。
他完全被安禄山讲述的故事吸引了进去。
古往今来的帝王,难道说只要活得够久,就能长出鳞甲,显现龙相了么?
他沉默了片刻,暗自平复心情后才缓缓开口:“可长生之法,跟一具古尸又有什么关系?”
“回陛下,我母亲是个巫女,她所传承的长生法需要这样的长生之人,因此直到这具尸骨出现前,都被看作不切实际的屠龙术。”安禄山回答。
“什么样的长生法?”皇帝下意识抓紧了御座。
“将尸骨研磨成粉,日取饮之,常年服食,陛下只会觉得身体越发年轻,体力也越发充沛。”安禄山回,“陛下回神,便越千年。”
李隆基眼中闪了闪,心动起来。
那些丹士炼的丹药他也吃过不少,但多是打扮一副道貌岸然模样的骗子。
像安禄山这样拿出真家伙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心里虽然激动,但毕竟长生之法,兹事体大。
碍于帝王颜面,他也只能以淡定接应下来。
“呵呵,”李隆基笑笑,“禄山此法,倒是一语惊人,竟要朕饮食尸骨磨成的粉末。”
“陛下,禄山纵有千颗脑袋,也万不敢欺天呐。”安禄山诚惶诚恐地趴拜。
朝臣中一阵嘈杂。
中书令张子寿站了出来。
“陛下,过往历代执着长生的帝王,无不以悲戚收场,汉武帝就曾言天下岂有仙人,尽妖妄耳。”
张子寿回头,看了安禄山一眼。
“更别提安禄山还用自己的突厥巫女母亲佐证,道法也便算了,西域巫术更要慎重,武帝晚年,震惊天下的巫蛊之祸,历朝莫不敢忘。”
皇帝愣了愣,张子寿说的有道理。
他向来是位谏臣。
但是皇帝不总是需要谏臣的。
皇帝默不作声,少顷便看向另一侧。
沉寂片刻,更年轻些的中书侍郎李哥奴从殿下走了出来
他朝张子寿叉手作礼,随后面圣。
“禀奏圣人,臣以为中书令说的,其实不无道理……不过嘛。”
李哥奴笑了两声。
“如今治世,万国来朝,各族百姓混居长安,哪还有什么巫蛊之祸能瞒过他们的眼睛?就算瞒得过他们,还能瞒过缔造这治世的圣人慧眼?”
“且安节度替圣人镇守边疆,尽忠职守战功赫赫,适逢佳节不远万里,送来如此贺礼,中书令这样恶意的揣度怕是......要寒了诸位劳臣、功臣的忠心啊。”
“这让别的节度使,今后如何看待我们这群朝臣,又如何看待圣人?为官多年,中书令这份用心……”
李哥奴故意没有说完,留待圣人揣度。
皇帝面无表情,只缓缓看向垂头的中书令张子寿。
这些年来,他看这张子寿越发碍眼,倒是李哥奴,每每进言总是深得他心。
张子寿愕然看向李哥奴,却发现李哥奴也在看他。
李哥奴淡淡一笑,迈步走到皇帝身边,又低声开口:“再说了,求长生法乃圣人私事,何必更问朝臣。”
皇帝愣了会儿,才轻笑了一声。
“朕知道了,李哥奴,下去吧。”
李哥奴默然颔首,转身回到坐席。
“陛……”张子寿还想说什么。
“中书令大人,”开口的是高力士,“欢宴正酣,再说就不妥了。”
张子寿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见陛下也不再过问他,只能默默回到了坐席。
“他们两个是死对头?”夏虎萌嗅到了明争暗斗的味道。
秦尚远心里清楚,一个张子寿是忠臣,一个李哥奴是奸臣。
忠奸之辨不难。
只是选到最后,还是得看皇帝本人的意思。
“好一个口蜜腹剑李哥奴啊……”
秦厌冷眼看着此间的暗斗,淡淡开口。
“有这样的人在庙堂之中,我们纵然斩杀再多的恶魔,也没办法让百姓的日子好过些。只可惜了子寿兄,一片赤胆,尽付昏君。”
欢宴继续。
摩洛克的魔骸没有异动。
皇帝将胡姬歌尔灿和不腐木乃伊都收下,又把安禄山的其余献礼,尽数赏赐给了李文贞。
此外,还赏了这个胡商一个长安城不大不小的官,这个老头脸上的褶子都笑得多了十几道。
看得出他的确很满意这个“花女”。
然后不到一刻,皇帝便匆匆结束了晚宴。
大家都清楚,圣人这是迫不及待要把玩自己刚收到的献宝了。
朝臣宾客们起身,陆续走出含元殿十多扇并排的朱门。
门外的长安。
彻夜灯火照亮的夜空中。
不知何时起了雪。
石柱、朱墙都堆起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小满寺卿,夏将军。”
年迈的张子寿叫住了秦厌和他身旁的夏虎萌。
秦尚远回头:“中书令。”
“上次见小满寺卿,还是在几年前。”张子寿呵呵一笑,“如今又出现在大明宫,许是这长安城,又有大事要发生了。”
张子寿和前任寺卿夏瑜有些浅交。
虽然不清楚策天寺具体的职责,但在朝野为官这么多年,大唐四地波云诡谲,他也多少能猜到点。
“有策天寺在,长安太平,中书令放心安睡便好。”秦尚远话音刚落,又忍不住提醒,“不过您年纪大了,朝堂上进言也要谨慎,免得被奸佞利用。”
张子寿愣了下,旋即笑了。
“老朽以为,我在庙堂为帝事,小满寺卿在江湖为魔事,我们两边终归是为了大唐昌盛、百姓安乐,也算同僚。”
“老朽要问,寺卿斩魔,岂会因为妖魔嗜血凶恶,而胆怯退缩?”
秦尚远怔了下,摇摇头。
张子寿笑着捋捋须。
“那谏言,也是老朽职责所在,小满寺卿也知道这庙堂中藏着奸佞,所以我等谏臣更需激流勇进,以正陛下视听,为此哪怕粉身碎骨......前朝的魏征,不也是这样么?”
秦尚远低眉,看着这位老臣的笑容,心中五味杂陈。
“夜里的长安,就交给小满寺卿了。”
张子寿笑呵呵的,大摇大摆地走下龙尾道。
“老朽回家,睡觉咯!”
秦尚远不由得笑了。
过去他只在课本里读过这位名相的诗。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张曲江一生浮沉坎坷,却没想到竟是这么一个有趣的老头。
秦尚远正笑着时,谁知那出走到一半的老头却忽然回头了。
这一回头,让秦尚远和夏虎萌都愣了下。
张子寿十分庄重地理了理衣冠,向着秦尚远和夏虎萌叉手作礼。
“子寿祝二位,武运昌隆。”
含元殿下,大雪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