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56年。
五月十三日。
天微亮。
李隆基逃了。
而这一天,百官之中竟还有傻乎乎来上朝的。
此行,李隆基只带着杨贵妃与其姐妹,及一众皇子皇孙、亲信宦官和宫人,由陈玄礼所执的三千禁军护送,从延秋门出发,仓惶地逃向蜀地成都。
史书上说,这是“玄宗幸蜀”。
但秦尚远觉得,这是一个快死到临头的皇帝,最后的遮羞布。
毕竟他狼狈到只带了宫内的皇亲国戚,其余住在宫外的皇妃和公主等,一律不管。
宫门大开。
长安城乱成了一锅粥,王公贵族和平民百姓慌不择路地逃命。
城外的山贼野匪趁乱闯进了长安,四处劫掠宅邸、争抢金银。
午时,他们抢进了皇宫,放火烧了左藏大盈库。
留守的京兆尹崔光远和边令诚带人去救火,整个长安剩余的兵力都分散到各坊维持秩序。
数十只迅鹰展翅,高飞在长安城的上空。
策天寺的银虎卫自然也参与了其中。
虽然不能干涉人间事,但小满寺卿给出的理由是“排查魔患”。
西市。
勾栏街上空空荡荡。
秦尚远踏入空无一人的风月阁。
几个正在搜刮银钱的盗匪听到了身后的动静,纷纷扭头。
看到他是个有钱人的模样,便骂骂咧咧地提刀朝他走了过来。
不过秦尚远没有多话,只一刀就解决了这些强盗。
直奔二楼而去。
西市不比其他的坊,这里的商户们闻到的风声早,一早就收拾东西跑了。
所以这里既没有留守的朝廷官兵,也没有银虎卫的人。
但秦尚远的直觉告诉他,这里还有人没走。
秦尚远踏上二楼,目光落在某个房间内的柜子隔间上。
身为逆位骑士的他,能够明显在混乱中听到那里有一阵急促慌张的呼吸声。
他一步步踏过去,拉开柜门。
女人闭着眼睛大叫了一声,双手拿着尖锐的银簪子朝外,害怕地瑟缩在柜子里。
“青柯姐,是我。”秦尚远说。
听到熟悉的声音,青柯才慢慢睁开眼睛。
“小满……”
她喘着粗气,扑到了秦尚远身上,害怕地抱紧了他。
女孩的芬香袭来,秦尚远叹了口气。
“你怎么还没走?”秦尚远问。
青柯神色复杂,放开了手,为难地侧身,指向了柜门深处。
那里躺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小女孩,肩膀被衣服上扯下来的绸缎简单地包扎着,已经染了不少的血。
看样子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
“她被盗匪刺伤了肩膀,”青柯喘息着回答,“逃到了妾身这里来,刚来的时候伤势太重了,走不了……等到妾身替她包扎好,外边已经是遍地劫匪了。”
秦尚远看向楼内外的一片狼藉,还有不少血迹,有的人根本来不及逃就被杀了。
他叹了口气:“这种时候,明明自己逃命才是最重要的……”
青柯认真地说:“公子在的策天寺,不也是为了别人,舍生忘死么?”
“可策天寺就是为了不让你们面临这样的抉择,才选择不顾生死。”
秦尚远走进柜子,查看起女孩的伤势。
“这不是什么很帅的事,策天寺,说到底可都是些不要命的疯子啊。”
“可是公子,你告诉过妾身,善良是人最重要的品质。”青柯说。
秦尚远利落地画下炼金矩阵,将夏蛮儿给他的回复魔法复制在矩阵上。
这十年里,关于炼金术,他做了不少研究。
得出的其中一项结论是——
魔法的本质,是写好的炼金术组合,虽然有些微不同,但二者能够相通。
矩阵快速拆解魔法,又重组符文,绘制出了具有治疗功能的炼金矩阵。
魔灵激活矩阵,开始缓缓治疗起女孩的伤势。
十七年过去,青柯对此也见怪不怪了。
“善良……”秦尚远苦笑,“善良,也不是让你不顾自己的死活啊。”
“公子还说,勇敢也是人最重要的品质。”青柯笑着回答。
她认真地看着秦尚远,眼瞳还如从前那般明亮。
秦尚远无话可说,只是笑了笑,用哨声唤来了迅鹰。
等到女孩的伤势治好,迅鹰派来东市的银虎卫已经到了。
“将她们送出城,赶上勾栏街的人。”秦尚远低声嘱咐。
“明白。”
西市街上几家勾栏是一起逃难的。
这些人知道自己势单力薄,只有团结起来,才更容易在乱世中活下去。
青柯牵着女孩,有些不舍。
乱世来了,她还穿着过去的华服。
青柯眉头一抬,向着秦尚远微微颔首便要转身离开。
“等等。”秦尚远看着她单薄的身子,始终放不下心。
正要随着银虎卫离开的青柯停下了,不解地回头。
秦尚远掏出了藏在腰间的族牌,放到青柯的手里让她握好。
“和勾栏街的人汇合,就带他们往蜀州去。”秦尚远嘱咐,“路上要是有危险,就掏出这张牌,念我的名字。”
青柯愣住了,低头看着手里刻着“秦”字的木牌。
“公子的名字……”
“秦尚远。”
“不是秦厌么?”青柯不解。
秦尚远一愣,无奈笑了笑。
“也可以,秦尚远、秦厌、秦小满都可以。”秦尚远耐心说。
这张族牌上有他写的炼金矩阵。
是一座存续阵,存放着一个低序列的火元素契约,唤醒条件就是他的名字。
虽然不足以抵挡千军,但对付百十人规模的山匪强盗足够了。
“嗯。”青柯认真点点头。
“到了蜀州,往成都去。”秦尚远嘱咐,“到了成都,用这张牌找到秦氏宅府,跟他们说你们会些什么。”
“会些什么……”
“织布也好,种桑也好,会什么活都行。”秦尚远说,“不会手艺的,就留下来,他们会教。”
“公子这是什么意思?”青柯满眼疑惑。
“以色侍人,色衰爱弛。”
秦尚远微笑着,伸手摸摸她已经略有细纹的脸颊。
青柯比秦尚远要大上六岁。
这十七年的时光一转而逝,秦尚远早就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姐姐。
她今年已经43岁,虽然仍有风韵,但也不再是风月阁的头牌。
找她的客人也渐渐少了,到后来,竟只有秦小满还是常客。
那位英气的女孩,夏虎萌有时也会来勾栏里找她玩。
面对公子的善意温暖,她虽然开心,但容颜渐老不免有些失落,却也从没提过。
但这一切都被秦尚远看在眼里。
“人总是会老的,青柯姐不能在勾栏做一辈子艺伎,别的女孩也不能。”
秦尚远轻声说。
“有的选,我相信你们也不会这么选……有一份糊口的手艺,今后离开勾栏,至少能活下去。”
“等到战乱结束,妾身还想回长安。”
“为什么?”
“因为公子在。”
“其实我家乡在成都。”
“成都?”青柯睁大了眼睛。
“嗯。”
“那妾身,就留在成都。”
“……”
“妾身知道,公子又要说人应该多把目光放在自己身上,实现自己的价值,从其中获得满足感,实现人生的目标……”
青柯抢在秦尚远开口前,念出了秦尚远这些年教她的新奇大道理。
“可是,妾身只要看到公子就会开心。”
“难道这不算把目光放在自己身上么?”
“妾身,就是想多看看公子。”
“公子总会给妾身在这冰冷世间活下去的希望……就像,太阳一样。”
说完,她轻轻抱住了秦尚远。
泪眼婆娑。
“这就是公子说的......偶像吧?”
秦尚远愣了愣。
“公子曾经说我是这勾栏街的偶像,大家都是为了看青柯才肯来的......”青柯缓缓说,“可对我来说,小满公子就是青柯的偶像。”
“公子,今此一别,不知多久才能相见……请一定保重。”
“嗯。”秦尚远拍拍她的背,“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