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若兰慌慌张张地回去,一整夜都未曾好睡,次日一早起来,便命身边跟着的小厮去和周先生告了假,出了荣国府去往外面的书肆去。
宝玉因着静养,身边的似锦等人怕他听说了不好好躺着,就没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卫若兰带着人急匆匆地出门时,正遇见了觉得闷,悄悄跑出来透气的宝玉。
两人见面只打了一个招呼就分开了,并未说上几句话。宝玉虽不知卫若兰行色匆匆的原委,可他看得出卫若兰是真的有要紧事去办,因此也没拦他,径自往园子的偏僻处逛去。
为了能在外面多逛一会儿,他难得地没有往姊妹堆里去,只是诸姊妹可都知道卫若兰弄坏了贾瑛的书,今日一早又告了假急急地出门去了,便笑卫若兰也和宝玉是一个性子。
也亏得卫若兰不在此,若是听了她们的比喻,必得拉着宝玉好生比较一番,他可不似宝玉那般一遇见女儿就痴了。
众姊妹笑了卫若兰一回,便说外头阳光正好,正是出门的好时候,便都约了一起出来闲逛,贾瑛昨日与贾琛下的棋还没下完,到了亭中兴起,便叫丫鬟回去原样拿了来,在亭中下棋。
贾瑛素来擅棋,贾琛的棋力也不弱,两人棋路一个步步为营,一个雷厉风行,有来有往,竟是旗鼓相当,棋盘上黑白子成了胶着之势。
“我得去歇歇了,二姐姐,三姐姐,你们两个继续。”
话说贾瑶低了半日头,只觉得自己脖颈酸,便走到旁边坐了,让小丫鬟给她揉揉,揉了一会儿,贾瑶才觉得好过许多,见贾瑛与贾琛的棋正下到紧要关头,便又凑到跟前去看。
史湘云原也是坐在亭中,见她这般模样,笑道:“四妹妹,你瞧她们的棋怎么样?”
贾瑶听了笑道:“场面胶着着呢,昨日二姐姐和三姐姐第一盘棋就是到了殚精竭虑之后许久才分出胜负来,要我看今日这盘怕是还要相时才见分晓。”
史湘云听了贾瑶说的话,走过来站在贾瑛身后看了一眼两人面前的棋盘,也跟着笑道:“二姐姐这棋下得妙,人人都说趋吉避凶者为君子,二姐姐的棋风颇有棋中君子之风。”
贾瑛正在思索下一步棋应该下在哪里,就听了贾瑶和史湘云在身边说了一耳朵的话,无奈笑道。
“都说下棋不语真君子,你们这般,叫我如何是好?”
坐在她对面的贾琛闻言笑道:“二姐姐下棋之时更为明决,不似我走了这么多步,也不过是虚张声势,凡是二姐姐出招,我必三思为妥。”
说话间两人突然连下几步,白棋黑子在棋盘上竟似厮杀一般,贾瑶见了拍手笑道:“还说呢,这不就是要成了!”
史湘云也在两人动作间紧盯棋盘,果见棋盘上局势已经明朗,贾琛所执黑棋已经被贾琛所执白棋之势压住,难以翻身了。
正在下棋的两人自然也是明白的,贾琛因此将手中黑子扔回棋钵,笑道:“看来我是——”
“哎,那边过来的是不是卫公子,他不是一早就出府去了么,怎么这么快就赶回来了?”
贾瑶一扭头,便看见了带着小厮抱着一本书往亭子方向来的卫若兰,她这么一说姊妹们也都看见了,史湘云素来是个心直口快的,虽然因着史家之事,性子略有改变,可身处姊妹之中,她更显本性,因对贾瑛笑道。
“二姐姐,你看卫公子好像是拿了一本书过来的,莫不是他已经寻到了同样的书赔你?”
贾瑛原是拿了白棋要下的,听了她的话一愣,手中的白棋就落到了棋盘上,贾琛看了一眼那白棋的位置,飞速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大声笑道。
“二姐姐,我赢了!”
贾琛此话一出,众姊妹都去看棋盘,果然贾瑛那白棋掉在了不该下的位置,正好给了黑棋机会,而贾琛这一子已经将局势扭转了过来,现在的情况,反倒是白棋没有了退路。
贾瑛知道白棋再没了挣扎的机会,也是一笑,对贾琛说道:“这盘棋,我输了!”
贾琛甜甜一笑,对贾瑛说道:“承让”,言语间多有潇洒之风。
既然已经分出输赢,贾瑛和贾琛便让丫鬟将棋盘棋子等物都收了,送回贾瑛的书房。
就在她们分出胜负结束棋局的时候,卫若兰也顺着走廊走了过来,与贾瑛悠闲的喝茶动作相比,卫若兰的行为就有些拘谨了。
其实也不怪他这么紧张,毕竟昨天的事情是他做的不对,是他先弄坏了人家宝贝的书,他理应向人家道歉赔偿的。
只是他自小身边就没有女孩子,卫家只有几个兄弟都是小子,他基本上没怎么和同样身份的女孩子相处过。
到了贾家虽有接触,可因着是读书借住,年岁又不比小时,身份有别自不好与人家姑娘来往过近的。
种种缘由,就导致了卫若兰虽然风风火火地抱着书来了,可他真的站在贾瑛面前时,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众姊妹看出他的窘迫,却都不说话,想看他一个笑话,他的小厮见自家公子念念叨叨的一路,到了最后关头竟卡住了,急得不行,因而大着胆子去踢自家公子的后脚跟,提醒自家公子好歹先说句话出来。
可是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就在卫若兰的小厮踢自家公子后脚跟的时候,卫若兰正想着往前走一步,上前去和贾瑛说话。
迈步的时候,卫若兰因为紧张,也没看脚下是不是多了一些什么东西,这么一下子抬脚迈出去。
他的两只脚和他贴身小厮的一只脚,加起来三只脚就绊在了一起,于是乎,众人就见卫若兰一个趔趄就要往前扑去,他的小厮脸上都是惊慌之色,急忙伸手去抓。
入画、侍书等丫鬟脸上看热闹的笑容还未散去,就急忙去扶卫若兰,怕他真的摔在亭子的台阶上磕着哪里。
登时,亭子前面那块地方就乱成一团,摔倒的摔倒,扶人的去扶人,好在最后在众人合力之下,卫若兰最后没有摔成,只是他身上的袍子被人踩了好几脚,落了好几个明晃晃的黑鞋印在上面,发冠也有些歪。
众人在扶起卫若兰之后有好些都站的远了一些,有些甚至站到了角落里低着头,只是那些肩膀可疑的抖动,暴露了好笑的事实。
卫若兰满脸通红,轻轻咳了两声,掩饰自己现在心里的尴尬情绪,迫使自己不去在意那些若有若无,又悉悉索索的笑声,重新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袍子,用以掩饰自己心头的不好意思。
只是他再怎么收拾,也不是刚才疾步而来的那个俊俏少年了。
贾瑛见了他这副样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开口问他道。
“卫公子,你可整理好了?”
卫若兰听到问话,下意识地回道:“收拾好了。”
“哈哈哈哈哈……”
“哈哈…”
卫若兰老实的回答让众姊妹费力压住的嘴角又勾了起来,贾瑶和史湘云两个更是不道德地乐出了声。
“好了,别笑了,卫公子你来这里是有什么事吗?”
贾瑛颇为宠溺地看了一眼狂笑不止的贾瑶和史湘云,然后出言提醒,不让她们再笑卫若兰。
卫若兰无奈地回答道:“贾二姑娘,我是来赔你的书的。”
说着就将自己怀里抱着的那本书递给了亭外的丫鬟,丫鬟将书放到了贾瑛面前。
在书被拿过来的时候,贾瑛的视线就已经被这本书吸引了。
眼前的这本书,与贾赦给她的那本书,几乎是一模一样,若非她原来的那本上因为贾赦看过,盖了印章,她几乎都要以为卫若兰拿出来的就是她的那本书了。
“你……是从哪里找到的?我爹说这本书早就换了刊印,在外面书肆里面是买不到的了!”
因为有了贾赦之前与她说过的话,贾瑛更是奇怪卫若兰是怎么找到近乎绝迹的书的,她可不相信卫若兰是出去找人仿书去了,只不到一日的时间,绝对仿不出来,那这本书便是真的了。
“呃……我是在一个很偏僻无人去的书肆里面找到的,也许是姑娘你运气好,市面上只剩下这一本,就让我找到了。”
“原来是这样啊……”
显然贾瑛并不是很相信卫若兰的这番话,可听起来又很合理,确实是一个交差的好借口。
“那家书肆叫将离书肆,在怀南巷里头,平时就很少有人去,我也是想着试试看才去那里碰运气的。”
卫若兰好似怕贾瑛不信一般,将书肆叫什么,在哪都说了出来,还说那书肆里面的掌柜伙计姓什么,他又是几时到的,那掌柜如何不想卖,他如何恳求人家的过程详尽之处都说给了贾瑛听。
众姊妹见卫若兰说的诚恳,又是用心去寻了相同的书籍来,虽然不是从前那本,却也可见其诚心,便都说卫若兰赔礼之心不虚。
“二姐姐,虽说这事情因卫公子而起,可他也诚心道歉了,又赔了书,这般看来也算是过了。”
贾瑶说着对贾琛暗暗使了一个眼色,贾琛见她挤眉弄眼,立刻就明白了贾瑶的意思,因而跟着板着脸道。
“话虽如此,不过毕竟二姐姐也伤了一回心,究竟还是不该的,今既逢了此遭,也是那本书的劫数。
便是有了另一本去替,究竟不完美。
不过卫公子诚信可嘉,二姐姐若是心中还有疑问,不如就让他在这里写一张保呈来,令他今后都不许这么冒冒失失的可好?”
“罢了,一本书哪里就要人家写保呈。”
贾瑛看看卫若兰局促的样子,摇头笑道:“我昨儿不过是一时急了,后来想想也不算什么大事,你既然拿来了书,这件事就算了,以后也不必提,我是不记得的。”
卫若兰见贾瑛收下了他拿来的书,心里暗暗地送了口气,他可最见不得小姑娘哭了,躬身一礼和众人告辞,卫若兰便带着小厮飞快地走了,见到他落荒而逃,众姊妹都忍不住在他身后笑。
卫若兰自然是听到了身后传来的笑声的,只是此刻他心中更多的是庆幸,以至于在感觉贾瑛她们应该是看不见他了的时候,停下脚步长舒了一口气,口中不自觉地说道。
“还好,还好......”
“还好什么?若兰你在说什么呢?”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卫若兰的思绪,他下意识回头,就见宝玉站在他身后,一脸狐疑地看着他。
其实也不怪宝玉有这样的表情,盖因卫若兰这会儿心神放松之下,实在是没管自己的表情,这就让顺着角落晃过来的宝玉将他一系列的表情都看在了眼里。
“啊,原来是宝兄你啊。”
看清眼前之人是宝玉后,卫若兰更是放下了刚才一瞬间升起来的戒备,苦笑道。
“这不是刚给二姑娘送完书么。”
“什么书?你是说给我二姐姐送书?”
卫若兰听了宝玉的话,觉得有些迷糊,他弄坏贾瑛书的事儿,从昨日开始大家都就知道了吧,怎么宝玉不知道么?
这么想着,卫若兰又打量了一下宝玉,见他脸上神情是真的不知道,这才和宝玉解释了一通,宝玉听了卫若兰的讲述这才明白在他静养的几日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由得捶胸顿足,恨自己没能在场。
卫若兰就知道宝玉知道了事情后会有这个反应,因而急忙对宝玉作了一揖,赔笑道。
“宝兄,昨日实在是我莽撞了。”
宝玉却把他作揖的手压了下去,对他笑道:“你又不是故意的,只是意外,你又赔了二姐姐的书,此事已完,若兰你也不必过虑,往后该怎么样怎么样。
你来我家里住也不是一日半日了,我二姐姐的性子从来都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你怕什么。”
自卫若兰到荣国府里读书后,他与卫若兰之间的关系就越来越好了,他见卫若兰心中因着此事有些慌乱,恐他以后在荣国府里读书心中不大乐业,急忙劝慰。
随后又寻了一个借口,说了几处之前先生讲过,他自己觉得想不通的地方去问卫若兰,将人拐去了他院子里才罢。
当下言不着他们两个,且说几个姊妹在卫若兰离开后,便从亭子里出来,去了贾琛之处去赏了她那里开的玫瑰花,笑闹一回各自散去。
只到了傍晚,宝玉和姊妹们都来荣庆堂里面和史溁一起吃饭,因着惦记卫若兰弄坏贾瑛书,又来赔的事,草草地用汤泡了一碗胡乱噎了,就赶在外面等贾瑛她们出来。
待姊妹们出来,就见宝玉在门口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她们,便都明白了宝玉必定是听说了卫若兰的事,因而有事要问她们,众人一商量,索性就都到贾瑛那里去。
一进门还不等众人坐下,宝玉就等不及了,直接问了事情的经过,贾瑛无奈地坐在一旁,听贾瑶和史湘云一人一句,将事情经过说了。
在说到几处不准的地方,贾瑛也插几句嘴,说一下实际的情况,不让他们两个说的过头了。
宝玉虽然在卫若兰那里已经得知了事情的经过,可卫若兰因为弄坏了人家东西,卫若兰在说事情经过的时候,就说的不是那么仔细,有很多地方都是一下子简单带过。
宝玉因此在卫若兰那里也不过就是听了一个大概的情况,哪里有姊妹们说的详细,因此,贾瑶和史湘云在那说,宝玉就乖乖地坐在一边听着,津津有味。
而有了宝玉这个听众,贾瑶和史湘云两个也说得起劲儿,将那日贾瑛和她们在一起走,如何在家里遇见了急匆匆的卫若兰,如何撞见,书是如何散落在一地破了的,还有贾瑛捡书,捡着捡着突然就哭了。
然后卫若兰见贾瑛哭了,自己也要吓哭了,后来第二天就找了书来赔的事情说的详详细细,宝玉听了方觉得满意,直拍着大腿说可惜自己当时不在场。
听完了经过,宝玉又说要看卫若兰赔的是什么书,贾瑛知他脾性,这事要是不让他遂心称意,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便亲自拿了书来递给宝玉。
宝玉早听卫若兰说过书名,只是那本书确实是好书,便是他也没有,小心地把书拿在手里看了看,又轻轻地将书放了回去。
既然众姊妹都在,宝玉又有几日没和诸姊妹在一起说笑,便嚷嚷着大家聚在一起玩,众姊妹拗他不过,便叫丫鬟沏了一大壶茶来,说是要玩拇战,输的人要喝茶,并作一句诗来。
说话间,姊妹们在长桌四周对坐,在众姊妹当中,宝玉和史湘云都爱玩这个,尤其是性格直爽的史湘云,当定下来玩拇战的时候,直接笑说今日她才是能赢到最后的人。
宝玉听了直说自己不服,两个人率先就来了一局。
结果毫无悬念,自然是史湘云获胜,宝玉长叹一声出师不捷,举杯痛饮后,作诗两句。
姊妹们就他所做之诗批了,都说虽不太通,但是也都符合平仄,便勉强算宝玉过了。
史湘云上手就赢了一场,正是兴起的时候,因道:“只是拇战未必少了些乐趣,不如将射覆也加在一起,给咱们添点儿雅兴。”
邢岫烟听史湘云说要射覆,面露一丝难色,对史湘云说道:“射覆难了些,怕是顽不好。”
不想宝玉听了过来劝慰道:“你只管参与进来就是,横竖有我这个无才之人垫底,你怕什么。”
说完,便拉着邢岫烟顽了一回,却是险胜,邢岫烟笑着举杯喝了杯茶,在宝玉作的诗后连了两句。
姊妹们品了,都说胜过宝玉方才所做之诗两分,邢岫烟笑着推拒,众姊妹不依,都说她诗好,不知怎的,最后竟是罚了宝玉三杯。
宝玉不以为意,照单全收,况且他们所饮之茶都是由上等的山泉水烹制,清香可口,周围又有诸多姊妹在旁作伴,宝玉心中甚是欢喜,只是可惜黛玉不在,不然以黛玉诗才,必定有许多佳作。
不过这一点儿遗憾,很快就被姊妹们在一起玩耍的欢喜冲散,在他玩了两场之后,贾瑛,贾瑶,以及贾瑛、邢岫烟等人都一一成对,一时之间贾瑛的书房里好生热闹。
邢氏当日本欲早睡,只是忽然听见有人玩闹的声音,心中诧异,因此遣了她身边的沫儿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从声音传来的方向看,邢氏发现是贾瑛这边有人在玩闹,以为是贾瑛手下的那些个婆子毛病犯了,还嘱咐了沫儿说要是发现哪个婆子不听话,不要留手,直接收拾了就是。
沫儿得了邢氏的吩咐,循着声音过来看上一回,没看见什么婆子,见是宝玉他们几个姊妹凑在一起玩,也放心了些许。
宝玉等姊妹见她来了,便留她坐,看了一会儿没什么事,沫儿领了茶果便回去和邢氏复命。
邢氏听沫儿说宝玉几人并未逾矩,不过是想玩上一会儿,便又派了小丫鬟过来嘱咐他们玩完了都早些回去休息。
众姊妹们应了,又玩笑了一个时辰,这才各自散去,只留贾瑛的书房的长桌上笔墨横列,杯盘狼藉。
贾瑛乏了,也不去管它,让自己屋里的小丫鬟们自去洗漱完毕休息,这些待明日起来再收拾也不迟。
和姊妹们如此一番玩笑,宝玉将心中不能出门之痒尽去了,见天色已晚,辞别了众姊妹后便回至自己房中。
只是也许是玩得过于尽兴,宝玉在床上躺了许久,依旧不能入睡,他躺下后总是会去下意识地回想方才姊妹们作诗时的场景,便披了衣服起来,让晴雯掌灯,说是有感而发,就要了文房四宝。
当夜是晴雯在小榻上给宝玉守夜,她听到了宝玉的动静,便从小榻上起来,当清楚了宝玉的打算后,晴雯连着叫了宝玉几声祖宗。
不过,她并未阻拦宝玉,在给宝玉披上了更厚一点儿的衣服后,又亲自研墨予宝玉,宝玉因此挥笔将姊妹们所作之诗誊录下来,放于盒子中精心保存。
随后又自作了两首诗,这才心满意足地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