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半倚在台阶之上,酒醉复醒,醒而复醉,直到明月高升,天际逐渐翻出鱼肚白,这才再次醒来。
熟悉的呼唤声也戛然而止。
脚边掉落的酒壶骨碌碌地滚动,声响突兀而短促,撞到台架后骤然停止。
又是一场虚妄的梦境。
人间寻不得。
……
魏其侯倒下,如今只能在大狱受苦,朝堂上窦氏一族也偃旗息鼓似的没什么声响,田昐近来过得十分畅快,万事无忧,几乎是一家独大。
却也有敏锐的不安。
陛下对他这个舅舅礼遇有加,可越礼遇,田昐心里越觉得不踏实,直到接到新圣旨时,这种微妙的不安越发明显。
皇帝预备出海寻仙山,期间朝中一应事由交由丞相处理,不分轻重缓急。
这圣旨不可谓不重。
陛下当真信任他至此,还是说只是欲擒故纵?
田昐拿不定主意,第一时间找上了自己的姐姐,毕竟是她的儿子,她总知道几分内情吧?
这好端端的,寻什么仙山呢?
王娡也左右为难,亲弟弟让她帮忙去试探亲儿子,这稍有不慎就会引得母子关系分崩离析,却也只能开这个口。
她也奇怪,“皇帝要出海?”
“是。”
“那朝堂事务…”
刘彻挑眉,“舅舅和母后管着,儿臣自然放心。”
他答的实在顺畅。
王娡沉默片刻,确认没在他脸上看到不忿与猜忌,对家族的担忧淡了下来。
但对儿子的不满逐渐升腾。
“好端端地,出海做什么?”
整日往宫外跑半点不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也就罢了,如今这长安不够他闲逛,还非要去鲜有人至的海外?
王娡只能接受他是去征战开拓领土的,但刘彻给出的答案却截然不同。
惹人发怒
“方士说蓬莱有仙山,上有神女灵童,儿臣不过是心向往之,所以想去见识见识。”
王娡瞪着他,“你说什么?”
刘彻头也不抬,“海外有仙山,儿臣心向往之。”
听听…
多荒唐的理由,简直像是史书里任性到了极致的昏君。
偏偏这是她生的儿子,偏偏他说此话时,肯定而坚定,半点不掺假。
王娡深吸一口气,“不许去。”
刘彻皱眉,“为何?”
还为何?
见他还有脸反问,王娡忍无可忍
“身为皇帝,整日想着求仙问药,你当初修那什么明光殿哀家便忍了,如今变本加厉放眼海外,将来莫不是要自焚己身,羽化登仙了?”
“哀家看你是入了魔了。”
她不知何时疏忽,让他习得了这奇怪的嗜好,整日与那些云游的方士游侠混在一起,没个皇帝的样子。
王娡揉了揉眉心,“总之,哀家不允许。”
“您拦不住。”
刘彻任她责骂,却不为所动,“儿臣今夜要与水师将领商议楼船事宜,无暇招待,母后还是回长乐宫吧。”
说罢转身离开,王娡被独自留在了宣室殿,直到宫人来请,才意识到自己被下了脸面。
她怎么就生了这么个不听劝的儿子?
回到长乐宫,平阳听说了消息,正好来请安,不免问及此事,王娡大倒苦水。
“哀家看皇帝是被那群不入流的民间人士给迷惑了,成日做些不正经的混账事。”
母亲责骂弟弟,她或许还能跟着附和两句。
但太后责骂皇帝,她可不敢,只能小心劝
“陛下文韬武略俱备,断然不会被奸人迷惑…”
王娡正在气头上,“那你说说,他为何能做出出海寻仙这种事情来?”
平阳:“……”
母后都不知道,她一个外嫁守寡,如今才回长安的长公主哪儿知道呢?
她识趣闭嘴。
王娡却不甘心,揉了揉眉心,吩咐宫人,“把皇后请来——”
她劝不了,就让皇后去劝。
和自己选的阿娇比起来,王娡格外地不喜欢这个卫子夫,不是出身也不是其他,只是因为她的性子。
善良到几乎有些虚伪。
但讨厌她,不妨碍王娡使唤她,皇后不是自诩最善解人意了吗?
还说什么要建立一个“和乐的后宫”,如今她的婆母与夫君起了争执,正当她出力的时候了。
……………
“臣妾参见陛下——”
皇后来拜见,刘彻不曾合上桌上的折子,也不曾抬头,“起来吧。”
漫不经心,好似浑然不在意,只专注于手头,卫子夫抬眼间,看见了那是什么。
是一卷船舶的示意图。
她想起太后的交代,斟酌着语句,“陛下,夜深了,臣妾做了些夜宵……”
但刘彻不愿给她这个机会。
楼船已经铸造完毕,只是有些地方让人不满,刘彻提笔圈出了几处,无暇应付。
语气不耐,“若无正事,便退下吧。”
卫子夫期待的神情微微凝滞,张了张口,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小心提起。
“臣妾读过一些游记,说是春秋多雨,海上行舟恐有隐患…”
其实她想说的与太后一致,陛下出海的理由实在荒唐和任性,是她入宫以来最意外的一次。
陛下是明君,卫子夫也想做个贤后。
所以即便太后不开口,她也想试着劝一劝,“陛下此时出海,一来是危险重重,二来则有怠政之嫌,不若等盛夏…”
怠政之嫌。
刘彻听了这么一耳朵,忽地笑了一声,短促而突兀卫子夫下意识抬眼,却没看到他眼里的笑意。
刘彻却轻而易举地看清了她眼底的坦然和疑惑,仿佛刚刚那话她说起来是理所应当的。
“怠政之嫌朕当不得,此话也不是你能说得的。”
刘彻只觉得轻微的烦,被人打扰的烦躁,以及下属不服从命令,胆敢生出异心的不满。
“朕不需要你的谏言。”
他要如何他自己清楚,不需要旁人置喙,连太后都不可以。
何况是她?
他们并不是和乐的夫妻。
刘彻没了耐心,“朕只需要你好好听话,管好这个后宫不再生乱。”
可惜的是此人当初在他面前保证得好好的,不过两年就悄然间换了面目。
还有着以往谨小慎微的表面,内里却已经被到手的凤印滋长了勇气。
“这次便罢了。”
看在她还有功劳的份上。
“只是今日之事若有下次,朕不会再留情面。”
帝王玄色的衮服自眼前拖曳离开,绸缎打在伏地的手背上,本该是光滑柔软的,卫子夫却觉得仿佛被毒蛇爬过一般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