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日，京城里最好的大夫几乎都云集在宋家。
    可是那些大夫们却像是商量好了一样，看过小宋吟的眼睛后，纷纷摇头。
    已经是彻彻底底的瞎了，还能怎么治啊？
    再治，也治不出来朵花儿啊。
    一波一波的大夫来了走，走了来，愣是没有一个敢说这眼睛日后能好的。
    哪怕只是可能。
    可是小宋吟的眼睛，连个可能都没有。
    小宋吟坐在凳子上，神情麻木。
    那些大夫，怎么看过他的眼睛就不说话了呢？
    治不好，就说治不好嘛。
    怎么能一句话都不说呢。
    终于在不知道第几个大夫来看过之后，同先前那些人一样，冲着宋老爷和宋夫人无奈的摇摇头。
    “哎。”宋老爷叹了口气，挥挥手示意那大夫出去。
    宋夫人依偎在宋老爷身旁，担忧的看着宋吟，眼眶里泛着泪花。
    小宋吟嘴角勾起一抹苦笑。
    又是这意料之中的沉默。
    又是这该死的沉默。
    小宋吟的拳头攥了又松，松了又攥。
    嘴唇抿成一条线，那沉默让他心如死灰。
    小宋吟艰涩的勾起嘴角，轻声道：“爹，娘，我想静静。”
    “别让他们来了。”
    宋老爷蹙起眉看着他，心疼的厉害。
    宋夫人抽抽噎噎，还要捂着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别让他们来了。”
    “让他们走吧。”
    “以后也别来了。”
    “别为难他们了。”
    小宋吟安安静静的把整张脸埋进胳膊，趴在桌子上一字一句道。
    “吟吟……”宋老爷似乎不忍心看宋吟这样，忍不住出声道。
    那么多大夫来看过之后都摇头，宋老爷心里早就没希望了。
    但他却一直不敢相信，不敢相信自己的天才儿子这一辈子就这么瞎了。
    可是万一呢？
    万一有大夫能治呢？
    万一，下一个来的，就能拍着胸脯保证他能让宋吟的眼睛恢复如初呢？
    于是宋老爷抱着侥幸，叫来了一个又一个大夫。
    可是天意弄人。
    这么多大夫，竟没一个能治好宋吟的眼睛的。
    “爹，娘，你们出去吧。”
    “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小宋吟的声音闷闷的，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
    宋老爷摇了摇头，扯了扯宋夫人，示意她出去。
    宋夫人抹抹眼泪，点了点头，却又实在不放心宋吟，临走前走去宋吟身边，站了好久，道：“吟吟，”
    “……你可千万想清楚。”
    小宋吟点点头。
    宋老爷和宋夫人走了。
    宋吟知道，娘是怕他想不开。
    怕他不想活。
    可他也确实不想活了。
    他已经没了眼睛。
    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小宋吟把头埋的更深，深到一丝光也透不进来，这才安安稳稳闭上眼睛。
    真好。
    这样黑，就好像只是没有光，而不是自己眼睛瞎了一样。
    小宋吟闭紧双眼，强迫自己不去想自己的眼睛。
    那就，背个书吧。
    天地万物皆有界乎？
    此乃我心之界也。
    ……
    我心之界。
    小宋吟默念着这四个字。
    我，心，之，界。
    这一瞬间，他脑子里闪过逍遥的鲲鹏，也闪过野马尘埃。
    天地万物奔腾而过，终是一丝痕迹也未曾留下。
    不管多轰烈，多自由，多潇洒，多恣意。
    最后也不过是一捧尘土。
    小宋吟扯起唇角，笑了。
    罢了。
    活着就活着吧。
    娘想让他活着，他就活着好了。
    瞎了就瞎了吧，这京城离了他一个宋吟照样繁华。
    宋家那过目不忘的神童沸扬过京城，也渐渐被京城淡忘。
    京城少了个神童，多了个瞎子。
    宋吟虽说是活着，可整日里和行尸走肉却无甚区别。
    宋老爷和宋夫人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们不也一样束手无策。
    直到有一日。
    那年冬天，京城格外的冷，天空中大雪飞扬。
    宋吟已经瞎了三年了，这三年，他蒙上了白绸，也收敛了性情。
    意气风发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天上飘着大雪，宋吟突然想出去走走。
    别的不说，京城的路他还是记得一清二楚的。
    宋老爷和宋夫人应允过后，宋吟只身一人，踏上了京城那宽阔绵长的路。
    这条路往日里数不尽的繁华，可如今也被这大雪淹没了去。
    大如鹅毛的雪花飘落在宋吟那身狐裘大氅上，宋吟蒙着眼，任凭雪花飘落，不去理会。
    地上早已铺满了厚厚一层雪，宋吟的时候靴子踩上去十分柔软，咯吱咯吱的发出声音。
    路上没人，倒有一股股寒意沿着宋吟的袖口往上窜。
    宋吟扯紧了衣服，却没有加快步子。
    这时候的天地间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冷冷清清的，他很喜欢。
    他以前一度以为风风火火才会使人身心舒畅，可他到如今却发现，这寂寥的冬也别有韵味。
    宋吟垂着脑袋走的很慢。
    猝不及防的，旁边有人咳嗽了一声。
    宋吟脚步一顿，迟疑的转头。
    听声音是个老人，嗓音有些哑，断断续续的咳嗽着，听起来不太舒服的样子。
    街头并没有旁人，宋吟拉紧了大氅站在街道边上，投下了一道阴影。
    那老人不住的咳嗽着，眼里泛着泪花。
    老人抬起头，眸子里倒映出身姿傲然的青衣矜贵小公子。
    像是大雪压不弯的竹。
    那老人的眸子却不像同一年纪的其他人一样浑浊昏黄，反而是纯粹的厉害。
    像如镜的湖面，像覆雪的长街。
    一阵寒风吹过，宋吟蒙眼的白绸被风吹动，混在墨色的发丝中迎风而舞。
    冰天雪地之中，傲然而立的小公子薄唇轻张，“老人家，我家中有热茶。”
    那老人微微抬眸，原本平静的眸子里却意外的泛起一丝波澜。
    宋吟等了半晌，也没等见那老人家开口说话。
    许是走了吧。
    宋吟想。
    看不上他是个瞎子。
    宋吟嘴角勾起一抹苦笑，就在他转身欲行之际，身后的老人缓缓开口：
    “你的眼睛，我能治。”
    宋吟身子一滞，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自己的眼睛，还有救么？
    那衣衫褴褛的老人家哈哈大笑了两声，慢吞吞的扶着墙角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大雪。
    老人家佝偻着腰，甚至站直了也还没有宋吟高。
    他却慢慢的走到宋吟身边，伸出他满是茧子的手，细心的给宋吟拍掉肩头的落雪。
    宋吟整个身子都是僵硬的。
    在他眼睛看不见了那天，自己的母亲也是这样，一点一点擦去自己脸颊上的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