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烨一身官袍走在宫道上,一同上朝的各部各司官员纷纷让路行礼,恭敬地唤一句太子殿下。
宁王造反,率兵攻入宫中,是太子殿下以太子府亲卫围剿宁王叛军,最终将其全部诛杀。宁王反叛更是牵扯军营将军吴卓、兵部尚书郑昌平和其他数位吏部户部官员,波及甚广,圣上亲自审理,以雷霆手段处置了许多人。
今日之朝堂权势更迭犹如日升日落,每时每刻风云变幻不定,而唯一的定数……便只有这位太子殿下。
“臣等参见陛下。”
诸位大臣齐齐跪拜,而太子殿下却是俯身行礼,衬得那身官袍越发笔挺。
那高座之上的帝王并未发怒,神色看不出一丝异样。只是比起平日,今日的圣上脸色有些发白的病态。
不过区区数月,整个皇家皇宫以及整个盛京城天翻地覆。张家倒台是帝王权术之下的牺牲品,张氏全族无一人逃脱或死或囚或卖的命运。
可众人看在眼里的是,与张家的凄惨覆灭的下场不同,宁王虽是反叛,圣上却是有意开恩。
毕竟,亲手把宁王杀死的不是圣上,而是……太子殿下。
也许是因为宁王未有子嗣的缘故,圣上并未罪连宁王府亲眷。宁王唯有一侧妃黄氏,本为兵部黄侍郎嫡女。
听闻黄家女进宫面圣,拿出宁王反叛前写下的和离书。圣上应允同意,并未降罪,已是格外开恩。
众大臣静静地看着如今朝堂之上,兄长弑亲弟,父子为君臣,大抵……这便是皇家,容不下普通世俗的亲缘。
朝上君且咳嗽了几声,听着大臣禀奏的诸多政务。江山社稷同朝堂风云一样,永远没有彻底安定的时候。
君且从头至尾,一直将目光放在不发一言的君烨身上。
“禀圣上,霁川郡如今正是秋粮待收之际,最近半月却连连降雨,良田中的稻谷多有损毁,百姓收成眼看毁于一旦。可更让人担忧的,是霁川郡几处河堰,水位渐高。若是如此下去,恐怕……有决堤之势。”
户部侍郎道:“霁川乃是产粮大郡,秋粮收成关乎南部百姓过冬大事。若是收成损毁,附近上川郡临沧郡江夏郡粮食产出弥补困难,若是入了冬,恐怕粮价便会飞涨。”
“李侍郎所言甚是,百姓乃为社稷根本。再者,若是降雨不停,须得提前做好百姓安置工作,以防洪涝之灾。微臣认为,需立即指派人手至几处河堰疏导。”
君且皱眉思索,目光看向堂下,“户部申屠爱卿善治水患,此重任便由申屠爱卿接下,爱卿可再进谏举荐他人,同你一道南下。”
申屠恭抬手,“微臣领命。不过,霁川水患一事甚大,民间百姓人心惶惶。微臣认为,人心之定亦是关键,更是需要一位能稳得住民心之人。”
“申屠大人所言甚是。”
“微臣附议。”
“臣附议。”
君且听着诸位大人的话,神色不明。
他知道这些大臣只在等着他开口去问,而他们早就选择了最佳的人选。
“父君,儿臣愿意去。”君澈抬手,未有丝毫退却之色。
“儿臣愿去霁川,以皇子身份替父君南下,稳定民心,帮诸位大臣治理霁川水患,保收秋粮。”
“微臣认为三皇子乃合适人选。”
“臣附议。”
在场的大臣有的未发一言,有的出言支持,不过所有人都在等着君且做决定。
水患之事,乃是最危险也是最难平之事,稍不留神,便是身沉水底,尸骨无存。
“儿臣反对。”
众人见太子殿下终于开了口,那周身清冷淡漠依旧同这朝堂格格不入。
君烨抬眸看着君且,“三皇子年纪尚轻,不知南方地理民情到底如何,河堰疏导、保收秋粮需各方调度,三皇子之能有所欠缺。”
他不紧不慢道:“想比起皇子,儿臣以太子身份南下,却更能稳定民心。”
“微臣以为太子殿下乃最合适之选。”
“太子贤能,且先前曾去上川办案,霁川上川气候民情相似,想来能更好治理霁川水患。”
“臣附议!”
君烨淡淡看着君且,身后便是诸位大臣。他如今开口自荐,这些人审时度势都会附和于他。
太子之势,足以让他们争相靠拢。
君澈默默握紧手心,垂眸不知想着什么。
*
君且当朝下令,命君烨以太子身份南下,去往霁川。
大臣退朝,君且却让人将君烨留了下来。偌大的朝堂之上,如今只有他们君臣二人。
“你为何要去霁川?”
“食百姓之禄,解百姓之忧。”君烨回道。
君且不悦,“此去凶险……”
“父君言重,再凶险之事儿臣也已经历。”他抬眸看向君且,玄色双眸犹如深渊,“儿臣依旧活得好好的。”
君且被他那眼神看得身体一颤,不知何处来生了他自己都诧异的害怕。
“太子,你可是在怨本君?”
“父君说笑,儿臣何来的怨。”他抬手,“司理部事务繁多,儿臣需得一一处理。”
君且开口唤住了他。
“走之前,记得去揽月宫看看你的母妃。”
君烨淡淡勾唇,敛眸藏起所有情绪。
“儿臣知晓。”
转身之时,君且又开口留住了他,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说什么。
“瑾华……”
或许,有太多的话不知如何开口,或许,他们本就无话可说。
君烨轻笑转身,大殿之外的日光涌了进来。
“父君若是无话可说,便不说为好。毕竟,您从始至终都只是做个看客,正如现在一般,居高临下,看着儿臣是如何在肮脏不堪的泥泞之中沉浮挣扎。”
“看客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也可以将自己置身事外。您亲眼看着儿臣当年是如何一步步从江湖走回了盛京,又是如何用了手段将张家折断手脚,彻底置于死地,更是如何看着儿臣……如何亲手杀了谋反的皇弟。”
君烨垂眸看着阳光之下微微发白的手掌,然而也正是这双手,在无人知晓的黑暗中沾满了鲜血,收割了太多的人命。
他嗤笑,眼底忽然浮现出狠戾。
“不过有些可笑,到头来也是父君亲眼看着儿臣报了杀母之仇。儿臣总是以为,此事父君总归会做的。可惜,母亲故去多年终究未曾等到。”
君烨压下眼底的情绪,冷冷地看向那处高座。
“父君如今既无话可说,不如也同那夜一般,紧闭殿门不出,明面置身事外,实则以他人为利刃,以图坐稳这至高无上的帝王之位。”
君且看着堂下的人,身体里却生出阵阵寒意。
原来,君烨一直以来什么都知道。眼前的人,远比他想象的还要聪明,也更加隐忍。
“本君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君且看着偌大朝堂,一瞬间有些恍惚。
一国之君需要承受和付出的代价太多太多,当你一步步登临高位,却也在一点点失去曾有的东西。
他为了这个位置失去了年少的潇洒张扬,将少年的自己亲手扼杀掩埋,学着伪装。
他心甘情愿被留在这盛京城之中,半辈子都未曾踏出一步,画地为笼。
他失去了年少的和一生的挚爱。
帝王不是无所不能的王,而是被落在囚笼之中的人。
他不想让君烨也经历这样的人生。
想要破开牢笼,唯有自身强大,不去依附任何人,才能把想要的东西彻底攥在自己手里。
他想让君烨成为这样的人,这样的帝王。
君烨似笑非笑,未曾行礼便转身离开了大殿。
从前他愿意做君且的棋子,愿意做利刃,不过是他布下的局还未结束。
可如今,一切也已经到了该结束的时候。
*
南弋一次又一次替燕无归把脉,一直到了傍晚时分,都未见异常。
今日是影卫发放无殇解药的日子,所有人必须当场服用。燕无归用了些手段,将南弋做好的假药替换解药,骗过了夜卫。
先前南弋已经让燕无归服用她做的解药,如今看来无殇毒并未发作。可即便如此,她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若是想验证是否能真正解毒,今日明日都得观察,而且,下个月还会不会再发作也需要考虑在内。
“感觉如何?”南弋收了手道。
“并无异样。”燕无归抬手拢了拢衣袖,淡淡收回手。
眼下阿落和沈景遥并不在,他们照常服用了解药,若是频繁来此处倒是会引人注意。
此时太阳落了山,红色的晚霞铺满了整个天空,轰轰烈烈地燃烧着。
南弋同燕无归静静地看着天空许久,似乎有种心照不宣的安静。
“以前也是在子霄谷看这样的晚霞。夫子那座山头的风景,是最好看的。”
燕无归神色软了几分,“是因为你总是去夫子山上找吃的。”
“啧,你怎么记得那么清楚。”
燕无归难得笑了笑,“我随你去过的次数也不少。”
她若是饿了,总是提着刀剑就冲向了夫子的后山,打到什么吃什么。那山上的野鸡曾经被她吃得没了一点踪迹影子。
那时候,他们猎到一只鸡就能开心半天。如今回头来看,子霄谷中的那段时光却是太过遥远,竟成了他们能够回忆的最好的时光。
南弋撑着下巴,“其实夫子他老人家都知道我们在偷吃,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我们去了。”
否则,夫子身边的古影大人早就一剑将他们砍出了山。
燕无归似乎发现了什么,“夫子容貌年轻,怎么成了老人家?”
“……有种爷爷的慈祥算不算老人家?”
燕无归笑出了声,眉眼间是遮不住的笑意,终于化开了一身的寒冰。
“来来来,你换个手我再给你诊个脉。”南弋道。
燕无归以为是她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想都没想将左手伸了过去,可当他撸起衣袖才反应过来什么。
他的手腕上还戴着一样东西。
“这是什么?”
南弋眼疾手快,按住了他的手,一眼认出那是一条手绳。那手绳是五种彩色丝线编成的,已经半旧又磨损了许多,颜色暗淡。
“这不是女子的腕绳么?你戴着它做什么?”
燕无归一把放下衣袖,眼神闪躲,方才被她触碰的地方似乎有些滚烫。
南弋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一把抓住了燕无归的胳膊,“大哥!你看上人家姑娘了?”
闻话,燕无归先是一怔,却又转头盯着南弋,憋屈又恼怒。
“快快快,告诉我到底是哪家姑娘竟然成了偷心贼?有这本事能把你这朵花给摘了?”
牛哇。
南弋越说越兴奋,而燕无归的脸色却是越来越黑。
“你……”他的耳尖都已经泛红,却又不知怎么开口。
哪里有别的姑娘,从来都没有别的姑娘。
可她似乎已经忘了,他手上戴的手绳是他曾经送给她的。
他不知道女儿家喜欢什么,彼时盛京时兴这样的手绳,他便买来送给了她。可后来她离开盛京的时候,却没有将这手绳带走,只放在梳妆盒里,同其他珠钗显得格格不入。
燕无归想着,她或许是忘了,又或许是不在乎。
可是,他在乎就够了。
“燕无归,你别害羞嘛!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凭着咱俩过命的交情,怎么着我也得头一个上桌吃席啊!”
燕无归似乎真被气着了,猛地起身看着她,提剑杀人的手都在微微颤抖着,眼睛染上了些许绯红。
“你别问……你……”
忽然,他一顿,紧紧攥着手,垂眸看她。
“……你。”
南弋看他突然变了脸色,刚想问,院门却被人给一掌猛地推开,吱呀作响。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从君烨出现的那一刻,南弋便察觉出他的神情怪异,此刻的心情更是差到了极点。
废话,他那一张臭脸摆得……就差把“我非常不爽”这几个字给印在脸上,她再怎么眼瞎都能看得见。
“这里是我的府邸,我为何不能来?”君烨一步步走向她,经过燕无归之时,却停住了脚步。
“属下拜见主上。”燕无归垂眸俯身行礼,收敛起所有的情绪,又恢复成冷冰冰影卫的样子。
君烨侧目看了他一眼,眸色一沉。
他转而看向南弋,带了些笑:“天热,买了你爱吃的山楂冰糕,还给你买了好再来的双皮奶。天色不早,也该一同用饭。”
燕无归听着君烨这般熟稔亲和的语气,脸色不禁一白。
“南弋,过来。”君烨再次放软了声音。
南弋见燕无归还在场,有些不自在,想着同君烨一道离开。她和君烨之间的关系还没有告诉阿落他们。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和君烨现在到底属于什么样的关系。
君烨拉住南弋,眸光落在昨夜被他咬破的唇上。
“嘴唇还疼么?”他的声音低哑微沉,抬手却抚上了她的樱唇,眼底的占有越发浓烈。
南弋拿下他的手,没好气道:“去吃饭。”
半路,君烨告诉南弋要取忘了的东西,可他却是折回去了方才的院子。
他看见燕无归还没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