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弋原以为余夫子会问她有关于父亲母亲的许多事情,可没想到,夫子却只问了她一句。
余裴看着眼前之人过分相似的眉眼,重新跌坐回了轮椅上,整个人像是突然没了神。
“他们……都还好吗?”
南弋道:“家父家母一切都好。”
余裴痴痴笑出了声,浑然没有平日里的端正,那笑声一声比一声来得凉薄。
“一切都好……”
这四个字,听着却是字字剜心。
从前的种种,那人真的都放下了么?
那样一个风流恣意的人,策马逍遥于江湖之中,手中执一剑名震宗门。后来竟被世人所逼,不顾生死跳下悬崖。
自诩为知己,可那人走投无路之时,他自己却袖手旁观,懦弱胆怯,实为鼠辈。他自己都觉得不耻!
若是当年他坚定些勇敢些,站在他身侧……一切是不是都不一样了。
“你叫……长曦?”余裴尚未回神一般看着她。
“是。”
“我生于晨曦之光渐露之时,父亲母亲亦希望我以长曦之名,带着绵绵不绝的希望。”
余裴僵硬地一笑,“还真是他们二人会起的名字。长曦……很好。”
南弋看着余夫子一瞬间像是把隐藏许多年的孤寂沧桑彻底展露人前,这竹舍本就是小小一方之地,如今他像是越发将自己封闭起来。
如一只厚厚的蚕茧。
“你走罢,我想静一静。”
南弋抬手行礼,而后离开了竹舍。
古影陪着身旁的人许久,看见夏日的盛阳落满了整个山顶,飞鸟齐鸣。
当初的话,还真是一语成谶。
这莫十九同那人的眉眼如此相像,甚至连脾性都是这般不服输。当初他曾想过,这莫十九大概同那人真的有些关系,是亲生血脉也未可知。
他这般想可以,但是公子不能。
当初他和公子是亲眼看着那人跳进了深不见底的悬崖之下,本就是死路一条,江湖上再也没有了那人的踪迹。
人人都说他死了。
或许,是人们都盼着他死。
公子身为余氏后人,于立场而言并不能出手救他。
可到头来,公子还是后悔了。
于是不管不顾像是疯了一般寻了那人十年。
所以,任何人都可以希望那人还活着,唯独公子不可以。
大抵真的是年少时遇见太过惊艳的人,往后是如何也不甘心忘却。
离开竹舍之前,南弋看到夫子仍旧站在院中没有离开。
关于她的父母和夫子曾经过往种种,她爹慕清绝并未提及什么。反倒是从慕修然口中,她东拼西凑了解了不少。
不过她不是旁观者,只言片语之间,并不能知道全部。
如今她方知夫子口中“故人”二字的重量。
所以她只凭借着相似的容貌,夫子便能将自身全部所学剑术尽数教授给她。
不是子霄谷的这绵绵群山困住了夫子,而是夫子自愿被束上枷锁,划地为囚。
*
南弋回子霄谷之后,找到了阿落。
而一向尾在阿落屁后的沈景遥被夜钊唤走不知做什么事去了。
“清静,多了。”南弋言简意赅地道。
那厮的狐狸尾巴当真是不准备藏着,光明正大拐她的人。
可阿落也是个心软的,一串糖葫芦就能把她给骗走,说不定还得问别人多少钱呢。
阿落:……你怎么知道。
沈景遥:我希望你少说一点。
南弋苦口婆心劝她,“男人的嘴骗人的鬼,抹了蜜的话就是骚话,听听就行了。”
阿落点了点头,似懂非懂。
不过她想告诉南弋,沈景遥一般不说那劳什子……骚话,通常直接上手。
阿落忽然凑近:“男人都会说什么骚话?你听过吗?”
南弋顿时一噎,眼神飘忽,脑子里突然回想起那“开屏老孔雀”的许多……骚话。
“我的人都是你的,更何况钱财。”
“做我的太子妃,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不知我的太子妃,想要混哪条道,为夫怎么不知道?”
“南弋,我是你的。”
“求你,帮帮我。”
“我的太子妃,这才是勾引……”
“不够,还不够……”
……
南弋顿时眼神一变:“……没有的事!”
阿落半信半疑:“哦。”
“清逸那家伙呢?”她立刻转移话题。
“眼下大概在练武场训练。”
两人来了训练场,半路上却遇到了燕无归。
“你手怎么了?手心破了这么多皮。”阿落问他。
燕无归神色微动,“不小心擦到罢了。”
那手掌本就是一日又一日训练养出来了一层老茧,眼下还被擦伤,想来也是情急之下被伤了的。那伤口不小,还渗出丝丝鲜血。
阿落倒是嘀咕了一句,“在子霄谷怎么能伤了掌心,奇怪。”
“方才搬运武器,东西重了些。”
南弋瞥了一眼燕无归的手心,还好没落在右手上,否则提剑都是个问题。不过敷些药粉,伤口养起来也快得很。
可她回想起那日水阳节的情形,又不知怎么开口面对他。她大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可那样做的话却是对燕无归不公平。
有些界线一旦跨越,便再难有回头的可能。
从小相伴长大的情谊,在她眼里远比情爱来得更为坚固。
“去无药楼领些药吧,夏日炎炎,免得沾水化脓。”南弋看了一眼那伤口。
“无事。”
他看都没看手心的伤口,似乎毫不在意。
“你还是去领些药吧,你如今是夜卫之一,无药楼的药还是容易拿到的。”阿落也道。
说完,阿落同南弋就要走。
“你们准备去哪儿?”他问。
“练武场,看看清逸训练得如何。”
燕无归神色淡淡的,“我同你们一起。”
南弋和阿落走在前面栈道上,燕无归跟在后面走着。
在清元门的时候,弟子们下山若是赶时间想省事些,时常运着轻功飞下去。南弋看着石壁底下,想飞倒是克制住了。
这栈道,每个人都得规规矩矩地走。
燕无归隔着两三步的距离跟在南弋两人身后,眼眸低垂,手掌心的灼热渐渐消失不见。
这道伤,想来还是不够重。
她未曾多看几眼。
搬运些武器而已,哪里又能让自己伤到手掌。
他故意为之。
只是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她同他讲话了。
水阳节那一日他的举动,到底是吓到她了。可他也只是将一角微微露出,她便察觉出来,立刻远远退开。
可那只是他心意的一角而已,背后整座山之重,她又如何看得见……他又如何敢让她看见。
他们之间的距离,或许就如同眼前两三步一样——近之不能。她将无形的界线划在他们二人之间,让他不能跨越分毫。
可他即便能跨越过去,大抵也跟不上她吧。
那掌心的伤口被用力撕扯着,渗出更多的鲜血来。
*
“抬高你的手,今儿个都没吃饭吗?”
“连个弓箭都射不准,不是废物是什么?睁大你的眼睛,带着脑子看准靶心。”
“明日考核,倒数最后三名来回爬三遍山头,好好去丢丢人!”
“今天是个废物,来日出了谷那就是死人!自己护不住自己,出去就是送死!”
“今日合格标准,三支箭,各为十九八环,听明白了没有?”
南弋同阿落、燕无归三人站在训练场不远处,听得清逸霸气的训话十分清楚。
平日里同眼前的的确判若两人。
平日里哭唧唧,现在是很牛逼。
那练武场中央有个柱子,有一层楼的高度,是平常轻功爬高训练用到的东西。
南弋对着阿落道:“我怎么感觉他现在打人很厉害的样子,真拽。”
阿落点点头,“他这个样子,实在让我想象不到一个鸡腿就能搞定他。”
突然,清逸拿走一旁架子上唯一一把弓箭,带着箭包飞身上了那柱子,身手利落快速,足以见得轻功实力不低。
他一边爬一边将长箭搭在弓弦之上,只听得长箭划破空气的声音,一支支箭从不同的角度射了出去。
然后……
一支接着一支正中前方靶心。
“啧,被他装到了。”南弋忍不住道。
没过一会儿,训练结束,影卫纷纷归还弓箭,核对今日训练成绩。
清逸跑了过来,龇着雪白的门牙,笑着道:“怎么样,我厉害吧?”
南弋同阿落对视一眼,同时拍手赞叹。
“厉害坏了。”
“可是厉害。”
清逸:“……你们还是别夸我了。”
南弋从身上挂着的袋子里拿出两个果子扔了过去,“呐,给你的奖品。”
“这啥?五颜六色的。”
“我师父种的果子,新品种,暂时还没名字,听说能强身健体、益身补气、美容养颜、改善睡眠……”
南弋另外也给了两颗给了燕无归,倒是没说什么。
“这听起来,怎么有点玄乎不靠谱呢?”清逸纠结道。
“放心吃,我师兄吃了三颗眼下活的好好的。”
清逸:“……”
“药王这果子一共结了多少个?”
“一共十个,我全都薅光了。咱们一个人两个。”
南弋说着,将剩下的四个果子给了阿落。另外的两个,让她顺带给沈景遥。
清逸一愣,“药王不会打死你吧?”
“他会毒死我。”南弋一本正经。
“???”
南弋一笑,“逗你的,吃吧吃吧。行了,我还有些事情要去办,今晚得赶回玉鸣山。”
没再多说什么,南弋独自一人去了暗夜阁打算去找夜煞。
眼下即便不能彻底解开君烨身上的蛊毒,她也要尽快研制出可以压抑得住毒发的药。
这些日子她同药王一道研究,鹤惊寒也在翻查记载,倒是有些眉目。只不过研制药的器具还需要另外打造。眼下工匠锻造之事,可全归夜煞管。
不过,她去了一趟,没找到人。
那守门的影卫说,夜煞今日并未来过暗夜阁。
逮着领导办事,从古至今一向难得很。
南弋扔下几张图纸,让守卫交到夜煞手里,格外说明每个细节一样都不能出错。
天色渐晚,南弋打算明日再来一趟。若是回去得晚了,玉鸣山山下便会生出许多瘴气,想要回去可麻烦得很。
可走了没多远,靠近夫子竹舍那座山不远处,南弋似乎发现了一行人的身影。
是夜煞和夜钊,两人似乎在说着什么话。
好巧不巧,这两人独独挡住了她回玉鸣山的路。想要绕路,得费些脚程。
南弋藏着身影靠近,并未被他们发现。
然而她听到的第一句话,却是让她一瞬间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主子失踪了。”
夜钊道:“影卫传回消息,主子那日正在荥河河畔,谁知半夜荥河周围山崩,河水决堤,眼下洪水未退,荥河的水淹没了大半山林……”
夜煞怒道:“都是一群废物!那么多夜卫是死人吗?!连主上都护不住!”
“眼下影卫已经分成四队分头寻找主子下落,仍旧没有消息。荥河水猛,就怕……”
“你闭嘴!现在立刻派谷中影卫去霁川去寻主上的下落。”夜煞压低着声音。
夜钊道:“如今太子失踪的消息还未传开,到已经送到了盛京,周围几州当夜也派出许多官差沿荥河寻找,就怕有人趁此机会对主子不利。况且,荥河水决堤太过蹊跷。”
夜煞狠声道:“该死的人自然得死。你明日便带着夜卫重新出谷,不惜一切代价去找主上的下落。主上的安危……比什么都要重要!”
再后面说了什么,南弋已经有些听不清楚,耳朵空鸣不止。
可唯独的,她只听到……
荥河决堤,君烨失踪了。
无限的恐慌开始将她吞没殆尽,犹如深渊要将她拉扯沉溺。
呼吸停滞。
“君烨……失踪了?”
夜煞夜钊似乎没有发现南弋在一旁偷听,怒声道:“主上的事,和你没有关系。”
“我问你,他是不是失踪了?!”
夜煞冷冷看着她,“……夜卫的传信,以性命担保,从未有假。”
天渐渐暗了下来。
然而下一刻,夜钊和夜煞只看到南弋立刻转身离开,运起轻功朝着玉鸣山赶去。
夜钊看着那道飞快离开的背影,慌忙而又狼狈。
“她要做什么?”
夜煞勾唇,看着夜幕渐升即将压了下来。
“只看……她能做到什么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