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酒了?嗯?”
君烨一把她再次拉到怀里,垂眸压了过来,不容拒绝,周身萦绕的檀香包围着怀里的人。
南弋没有说话,只是抬眸深深看着他。
“喝了酒,开始说胡话了。”君烨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却藏不住眼底那几分冷意。
“别这样看着我,南弋。”
他对上她的双眸,微微低下头来,唇瓣却擦过她的脸颊。
她躲开了。
“我很清醒,我要退婚。”南弋沉声道。
君烨紧扣着她的腰,用了些力道,忽而轻笑:“你觉得可能吗?”
整个房间内气氛压抑,连空气都仿佛静止。
君烨深深叹了一声,似是无可奈何。在她面前,他永远是会低头的那一方。
“给我解释你的理由。”
南弋站起了身,看着午后的日光灿烂,远处天边浮着一片黑云,四下靠拢,风雨欲来。
“我说了,我要杀一个人。”
“我帮你杀。”君烨想要拉住她。
南弋转身看着他,神色染上了阴翳:“你帮不了我。这个人,我要亲手去杀。”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南弋,你不能用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这样打发我。”君烨带着祈求。
“我曾经同你说过,慕氏同万蛊宗辛氏有不共戴天的仇。当年辛氏之女辛斓爱而不得恨上了我父亲,在我出生后,辛斓便在清元门安插暗桩。我一岁那年,那女人带着门徒偷袭杀上了清元门,操纵蛊虫杀了许多门中弟子和侍卫。”
“诸多宗门药修和武修之所以各自占地,和平共处,是因为双方博弈达到了一种平衡。矛盾渐生,门派争斗,谁都赢不了。岭南一带宗门之中,唯有万蛊宗是最特殊的存在。辛斓利用蛊虫杀人,清元门几乎没有抵抗的余地。我父亲拼死杀出一条路,让羽麟卫带着母亲和我逃走。”
“后来如何,你也知道。我失踪离家十几年,我的母亲从此一病不起,父亲几乎崩溃,我大哥撑着慕家,找了我十几年。这江湖上的宗门兴衰不定,如蜉蝣如潮水。几年后,我父亲集结了诸多门派,灭了万蛊宗。蛊虫之术从此消失在江湖上。”
“可谁能想到,辛斓还活着。”
君烨猜出了什么,走到她身边:“你要杀的人是辛斓?”
“是啊,她在雷楚洲,我得去杀她。”
君烨低头看着她,神色担忧,有些急切地问:“是不是……清元门出了什么事?南弋,你告诉我?”
南弋抬眸,红了些眼角,垂下的双手逐渐收紧。一直压在心底的,憎恨的,愤怒的,嗜杀的,全部涌了出来。
“辛斓在清元门养了几十年的内鬼,一朝报复慕氏,给父亲母亲下了毒。姬氏长公主与我大哥结亲,那女人也给玥姐姐下了毒。她要让慕家所有人都生不如死,这就是报复。”
君烨握着她的手,“所以,你怕我被牵连其中?”
南弋压着声音,“在子霄谷外面查探踪迹的那些人,来自雷楚洲,你以为辛斓没有盯上你吗?”
她不敢用君烨去赌。
姬玥与慕修然有婚约,因而被牵连进来,便是说明辛斓那女人连姬氏皇族都不放在眼里,对慕家报复得彻底。
君烨双手扣着南弋的肩膀,身子微微弯下来,逼着她看向自己。
“我这一生悬垂生死的时候比比皆是,以死来威胁我、逼迫我放弃好不容易求来的婚约,离开我爱的人,南弋,你觉得我会吗?取消婚约?永远不能。”
“我们已经见过神佛,这婚约永远作数。”
“君瑾华,我赌不起,你明白吗?”南弋挣扎着。
“你总得问我愿不愿意!你想替慕家报仇,我能帮你。”
南弋苦笑摇摇头,“君瑾华,我不是神,我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可我最不想在我无能为力的时候,让你置身危险。”
她叹了一声,继续道:“退婚,只是权宜之计。明天便会有消息放出去,传遍整个清元镇,你我的婚约就此取……”
“南弋!你敢!”
君烨发了狠道:“你凭什么说退婚就退婚?又是权宜之计?当初你请婚是权宜之计,如今退婚又是权宜之计?南弋,你当我是什么?”
“退婚,这辈子你都别想!”
他拉着南弋的手,逼着她看向自己,“以我为饵,不是更容易吗?”
“君烨,你疯了么?”南弋愤怒地看着他。
“你应该知道这场婚约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君烨眸中墨色翻涌,克制压抑着自己已经爆发的情绪,弯下身来一点点将南弋包裹进自己的怀里,以极度占有的姿势努力寻求安慰。
“这场婚约如果不在了,我不知道怎么光明正大拥有你。我更害怕……有一天你会离开,你不要我。”
他受不了的。
或许明白君烨的不安来自何处,南弋任由他抱着许久,像是默认和接受。
*
羲和宫内。
夜色浓重,半点星光全无,黑夜沉沉压了下来。
箫瑜遣退殿内所有的侍女,带人守在殿外。此刻,南弋怀里抱着小黑,慢慢梳理着它的毛发。
小黑像是要睡着了一般,时不时发出奶呼声,踩了踩南弋的腿。还真是一猫吃饱,万事不愁。
面前的桌子上放了一张折叠起来的纸,上面有些字迹。
“你叫我们过来,可是有什么事?”沈景遥率先开口。
南弋开口道:“从明日起我会离开一段时间,在我离开之前,有些事得告诉你们。如今清元门形势不明,我已经安排羽麟卫暗中保护你们,如果有需要,你们可吩咐他们办事,也可以去找宁大哥。若是无特殊情况,最好不要下山。”
“除此之外,阿洛,这是给你的东西。”
阿落坐在对面看着南弋推过来的纸,不明所以,却还是将那东西展了开来。
可越是看着,阿落越是觉得惊讶。
“这是……这是铭文……”
南弋抬眸道:“这是你后背上图腾里的铭文,也和你手串上的一模一样。同样的,都来自闻人氏。”
燕无归同清逸不约而同看了过去,并不知道南弋为什么突然提及闻人氏的事。
“在你和沈景遥被跟踪刺杀之前,曾经有人在我这里查探了有关于闻人家的事。而事情的起因,便是来自于这条闻人家的手串。那人不知用了什么关系,竟然能查到这条手串是我从隐市带出来的。”南弋沉声道。
沈景遥皱眉:“所以你已经知道了那人是谁?”
“帝师,空相臣。这人,你们也见过。”南弋眸色暗了暗。
阿落有些不可置信,“竟然是他……空相一族的人怎么会追查闻人家的事?”
“想来你知道一些空相一族的事。至于空相臣为何在我这儿查闻人家,我至今不清楚。那日隐市上,他约我至一处,许以利好,想让我告诉他这串手串的下落。我自然未曾答应。不过我没想到,他能那么快查到你的身上。”南弋看向阿落。
“你这手串平日里戴在身上,并未展露人前。若不是因为如此,便是有其他原因让空相臣怀疑上了你。一则,他怀疑手串在你身上,二则,他或许怀疑你是闻人家的后人。空相臣此人心计颇多,势力不小,且此来清元门欲图不明,我便没我把这件事告诉你们。”
阿落紧紧捏着那手串,看了看周围的人,像是终于下定决心。
“这手串其实有主,并不是我的。”她道。
清逸皱着眉头道:“啥意思?你咋看出来的?”
南弋垂眸看了一眼那刻着铭文的手串,并未言语,只是等着阿落接下来的话。
“这世上只有十二串铭文手串。在手串的最后一颗珠子上,有特殊的记号。这记号是铭文里的顺序,我认识。所以我才知道这是另一位闻人家后人的手串,不是我的那一串,我的那串,早就已经丢失了。”
“你认得这铭文?”南弋有些意外。
“并非全部认得。有传言,这铭文是闻仙族人留下的。只有成为圣女,才能学习了解这铭文的含义。”
“闻仙族?那是什么人?”沈景遥问。
“不知道,闻仙族是三四百年前的事。我们闻人家族只是传承铭文不断代而已,至于其他的事,那时我还小,并未听大人们提起过。”阿落道。
南弋默默听着,想起了之前慕修然曾提及过闻仙族的那些话——传说闻仙是仙人后代,而空相臣亦是闻仙族后人。
她看着那铭文手串,很想知道这其中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先前刺杀阿落和沈景遥的那个人,恐怕是空相臣身边的一个侍卫。空相臣身边的那些人实力远在子霄谷影卫之上。如今空相臣目的不明,阿落不能暴露身份。所以,这也是我派羽麟卫暗中保护的原因。”
南弋看向阿落,“当初闻人家惨遭灭门,蒙冤受屈,你想替闻人家翻案,不能急于一时,只是时间早晚。如今正值隆冬,唯一去雷楚洲的航道已封,中转岛罗间岛物资匮乏,想要去雷楚洲,只能等到来年开春。”
“冬日漫长,熬一熬总能过去。”南弋起身,“我要去雷楚洲杀一个人,同空相臣做个交易,届时,我们可以一同前去。”
阿落走向南弋,眉眼间尽是担忧:“清元门出事是谁都不想看到的,可是南弋,你不能这般一人扛着。”
“是啊,咱们既然是同生共死的朋友,没道理只袖手旁观,反过头来还让你护着!”清逸站起来道。
燕无归看着她:“我们都可以帮你。”
南弋淡淡笑了一声,似乎方才的紧绷瞬间消失。若不是从前走过的路有他们陪着,恐怕的确是难熬。
所以,她很庆幸。
“既然如此,那便一道和我去吧。”她道。
清逸接着问:“去哪儿啊?”
“出月原。”
“那是哪儿?”
南弋挑眉轻笑,双手抱胸道:“一个打怪升级的地方,我带你们增加技能点。”
“我要和你一起去!”阿落立刻抱着南弋的手臂。
清逸:“每个字我都懂,连起来我咋就听不懂。”
“看样子,又得重操旧业。”沈景遥来了一句。
燕无归依旧没说话,微微蹙眉看着南弋有些消瘦的脸庞。
从前她越是冷静,心里装着的事越多,有时会找个无人的地方练剑,累到没了力气,一句话都不会多说,装作无事发生。
她心底藏着的事,只要她自己不开口,旁人用再多的办法也不会知道。
可他的立场,便永远只能是朋友。
*
夜幕沉沉,整个羲和殿内一片寂静。南弋伏在案前提笔写着什么,一页又一页,身旁堆着许多异国志相关的书册,随意摊开,满地都是。
箫瑜站了一会儿,并不知道南弋这几日一直写着的是什么,更像是默写,几乎从不停顿。
“这几日,大哥那儿怎么样了?”南弋突然出声问着身后的箫瑜。
箫瑜抬眸,没有立刻开口,似乎有些犹豫。
“你将我的事尽数告诉大哥,这是我默认,没有怪你。礼尚往来,我也想知道大哥的情况。”南弋抬头,神色有些疲惫,“你知道我想听什么。你若不说,我明日大可以直接去找宁大哥。”
箫瑜这才张口:“这几日少主去了两趟出月原,不知所为何事。江渡每日都去明坤殿看诊,少主皆亲自亲为照顾长公主,消瘦得厉害。另外,清元慕氏门下各处商行已经开始在各地囤积兵器马匹火药粮食,几位慕氏商行掌事尚在清元镇,等候少主之令。”
“打听得倒是不少。”
箫瑜如实道:“洛尧说的。”
南弋停笔,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却并未打算多问。
囤积兵器火药,慕修然做的准备恐怕还不止这些。
“这本册子,你带人刻版印刷,统一给靳梧,让他发放给出月原所有羽麟卫。另外,让人按照这册子巧合的内容手写最大的书帘,我自然有用。从今日起,清元门以及清元镇的羽麟卫按人数分组,每隔十天轮流值守,被替换的人仍旧返回出月原。”南弋道。
“如此安排羽麟卫,怕是要告知少主。”箫瑜道,一边接过南弋递过来的册子。
箫瑜还未仔细看里面到底是什么,便看见站了起来,朝着门口走去。
“小少主,您这是去哪儿?”
“你提醒了我,所以我打算去明坤殿。”南弋已经走到了殿门,门外的侍女低头开了门。
“小少主,这时候大少主怕是已经歇下了。不如明日……”
南弋停住了脚,转身眸色幽深看着跟过来的箫瑜,“……有事瞒着我?”
“属下不敢!”
南弋淡淡出声:“不敢?恐怕只有我大哥的话才能让你不敢。”
“做好我交代给你的事,其他的,不是你该操心的。我自己一个人去明坤殿,不许跟着。”
“……是。”
南弋提了一盏灯,独自入了黑夜。
*
如箫瑜所言,明坤殿内的灯果然是熄了。
整个明坤殿的侍卫里外三层,各个带剑。那殿门口的侍卫见了南弋,立马行礼,进去禀报了一声慕修然。
只不过,南弋去的是偏殿。
“这么晚,怎么突然过来了。”慕修然从屏风后走出,发冠衣束倒是整齐,只是脱了外衫。
“有些急事想同大哥商议。”南弋看向屏风后面,灯光微弱,“听江渡说,大哥这几日一直睡在偏殿卧榻上。”
那屏风后面的床上,躺着的是昏迷的姬玥。
慕修然怕姬玥再出什么事,但凡是平日里的琐事皆是自己动手替姬玥服侍,除却姬玥带来的贴身侍奉女官之外,任何人不能靠近这一侧偏殿。
慕修然没有说话,只静静坐着,身旁的油灯明亮,衬得他另一侧的阴影越发明显,半明半暗,身体微微塌了下去,难掩疲惫。
也不知他想什么。
南弋亦垂眸,一时之间不知从何处开口。
父亲母亲和姬玥如今中毒昏迷不醒,身体却很正常,并未受损伤,可南弋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毒。
她怀疑过,当初下毒的那两个侍女,或许下毒并未真正完成。可辛斓既然能下毒,对这毒便是有十足把握——只有她自己才有解毒的方法。
然而南弋设想过最坏的情况,却一个字也没敢和慕修然提及。
“打算一直瞒着安都那边么?”她问。
慕修然双手交握,身体沉了下去,脸上的阴影越发浓重,似乎有什么压在他的身上。
“你应该知道,姬氏不能被卷进来。”
“大哥是担心,清元门遭难遇祸,江湖宗门动荡不休,姬氏皇族若是参与江湖之乱,于朝堂社稷不利。尤其是,前两年已经有江湖宗门勾结贿赂朝堂大臣一案,被查之人不少,牵扯甚多。可大哥想过没有,玥姐姐的事瞒得了一时,若是安都那边后来知晓,该当如何?”
“负荆请罪,任由责罚,我绝无一句怨言。”慕修然沉声道。
“若是真有,也只能是大哥和玥姐姐的成婚那一天。”
南弋给慕修然递过去一本册子。
“这是什么?”慕修然不解地问。
“大哥看看便明白了。”
慕修然手中的册子有几十页,上面的字迹他认得,全部是南弋手写。册子分为数个部分,每一个部分各有标题。
然而,等慕修然看清那里面的内容,却是只皱着眉头,连着手指都颤了颤,心里的震惊犹如海浪,席卷而来,将他淹没。
那是他从未见过,闻所未闻的东西。
“妹妹,你怎么……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
“我只是把我知道的整理写了下来而已。”
“你知道的?这,这怎么可能……”慕修然猛地站了起来。
“上面写的火药制法,用量工具效果连安都兵部尚且不能,还有这几种机关暗器弓弩……你怎么会?”
慕修然越是往后翻阅,越是惊讶地开不了口,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
“大哥说的没错,我怎么会……大概是因为这些东西一直在我的脑子里,想忘都忘不掉。”
“暗器,火药,经脉,用药,用毒,轻功,阵法,机关……这些部分我精炼所学所知,写在里面。”
“后面几个部分,才是最关键的。”
“那是什么?”
“剑法,拳法,搏击,暗语,以及最快的杀人技巧,这些,是我这么多年积累下来的。在这世上,无人知晓。”
慕修然盯着南弋,有种不好的预感,“你打算做什么?”
南弋对上慕修然的目光,满是坦然,却藏不住眼底的狠意:“这些,我都可以尽数教给羽麟卫。我要羽麟卫脱胎换骨,有利爪利牙,无坚不摧,杀人无形。”
“你准备去雷楚洲杀辛斓?”慕修然沉声问。
南弋冷冷轻笑,眼底墨色翻涌,“当初父亲没完成的,我自然要做得干净彻底。辛氏,得彻底死绝。”
“我不允许!”
“大哥不应该早就察觉到我想做什么,才让箫瑜暗中汇报我的事么?在这件事上,就算是大哥你也阻止不了我。”
慕修然知道他这个妹妹但凡决定了什么事,便撞破头也要去做。可是,他绝对不能让她去雷楚洲。
“没有我的同意,你不能调用羽麟卫,更不用谈去雷楚洲!”
南弋亦不让半分,冷声道:“我也有慕主令,自然有权调用羽麟卫。如今清元门和慕氏商行大小事务只能由大哥你来处理,玥姐姐和父亲娘亲的安危需要大哥你来保证,能去雷楚洲的只有我。”
慕修然抓着南弋的胳膊,半弯下腰,眼角添红,压抑得似乎喘不过气。
“念念,只当大哥求你,你若是出事,大哥真的受不了的……”
“那大哥前去,便可以吗?”南弋只是反问。
“我是你兄长,自当护你。”
“可是我手中的剑,也能护着慕家。”
“有剑如何?你可知辛氏操纵的是蛊虫……”
南弋打断他的话,半分不让:“正因如此,才应该是我去,也只能是我去。大哥难道忘了,我擅长的还有用毒解毒么?”
“念念,这不是逞能的时候。”
南弋忽然一笑,话锋转道:“大哥至今还不知道,我师从何人吧?”
“我的师父,毫无保留授我丹术,教我认药用药用毒解毒,明事理知是非,以毕生之学传授于我。”
“我的师父,是天底下丹术第一人,无人能及。”
“我是他的徒弟,清元门丹师的丹术半数都是我教的。我杀一个辛斓,难道杀不得么?”
夜色沉入眼底,墨色翻涌不息。
“若是谈及杀人,大哥也不如我。重操旧业,杀人取命,本就是我最擅长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