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鹰赌对了一件事，自决斗开始时，李素裳的确无法使用真。
    她以太虚启剑形承接家传的垂燕十三式，正是为了验证此事。可为什么呢？那种药应该对自己没效才对啊......素裳心想着。
    论内功，自在门的「太虚剑气」独步天下。神州各派都有自己的独门心法，然而万变不离其宗，总归是一个练字。
    若把真气比作水，寻常的内功即是修炼盛水之器，不断将容量提升。需要反复苦训不提，进展也极其缓慢，更有超过人体负荷之度。
    而「太虚剑气」，本质上与其他功法截然不同。「剑心」修「栈道」，而不炼「容器」。从天地万物中汲取真气，让内力在人体似活水在溪，流转如意。
    这另辟蹊径的法门，乃是太虚一脉的师祖赤鸢真人所传。虽神妙无比，却限制极大。
    首先想要修习太虚剑气，便需要天然具备「剑心」，即先天心蕴。如若没有也没关系，天赋异禀者后天自可成「剑心」，但那毕竟是少数。
    其次不知是何原因，男性修习太虚剑气，相比较于女性来说要更加困难。即便修成神蕴，其威能多半也要比女性略逊一筹。
    素裳的师傅堪称历代剑心最强之人，单论内功境界，普天之下无人能及......当然仙人不算。而由她教出的少女，造诣自然也是非同凡响。
    但，现在可是内力遭到封禁的局势。
    重拳连环轰向素裳。凭借过人的反应力与直觉，素裳或闪或挡，将老鹰的拳势一一化解。
    虽然老鹰的确有些拳脚功夫，但素裳坚信赢的人依旧会是自己。
    此前交手的匪徒不过是些仗着蛮力舞刀弄剑之辈，老鹰则不然。此人不仅拳路进退有法，也懂得运用真气强化拳劲，显然内功造诣不凡。
    但即便无法运转真气，少女依然拥有绝对的优势。剑心淬炼的肉体强度远超常人，剑形更是天下第一等的高深武学。
    任凭老鹰重拳如雨，素裳仅凭一式守剑形尽数挡下。尽管如此，虎吼之拳仍不断袭来，如同狂风巨浪拍打不休。
    少女缓缓后退，以手拟剑，用柔劲将钢拳化解无形。
    但那金沙帮主好似完全不知疲惫为何物，尽管拳路尽被少女如垂柳般绵长的柔劲挡下，却一刻也不曾停止攻势。
    滔滔拳影击向李素裳。此刻没有内劲护身，若被这重击命中，自己的身体大概就像朽木腐竹一般，会被轻易地折断吧。
    很快素裳便坚定下来，守剑形没有漏洞。拳路大致已摸透了，凭六式守剑绰绰有余。倒是老鹰，这么空耗力气下去，必然自竭而衰。
    这浅显的道理，老鹰不该不明白。可为何他不做变化，依然一味猛攻？
    只能再等等，内力尽失的限制在身，素裳不愿贸然出手。他要找一个机会，找一个破绽。
    老鹰也在找一个机会，为此，他打算主动露出破绽。破绽其实也很好找，那便是他的脸。
    他已经摸清了少女的性子，不讨回那一记「耳光」，女孩的攻击目标绝不会转向别处。假如知晓了敌人的意图，那意图便不再是命门，而成了一块保命符。
    全力猛攻的同时，他只需要死守肩膀的上方。同时生死相搏，老鹰的压力却比李素裳轻太多。
    他当然没打算履行什么「赌约」，宝剑要留下，李素裳的命也要留下。为此，多挨一巴掌又算得了什么？
    打从一开始，这便是一场不对等的战斗。
    老鹰使出浑身解数，用尽看家本领，目的并非伤敌，而是接近那把「轩辕」所在之处。
    双方最初交手，老鹰就知道这女娃子年纪轻轻，功力却深厚得骇人听闻。
    劲力之强且不论，速度之快也先不论，单论在虎吼九霄下潇洒自如的变招化劲功夫，在武林中已可算入一流好手行列。
    只此一点，他就远远不及。久战下去，必败无疑——如果遵守规矩的话。
    老鹰并不是一个遵守规矩的人，它想要的也不是赢，而是胜利。
    这便是优势之三：「目的」。同为「胜利」，老鹰的「胜利」与李素裳的「胜利」截然不同。
    女孩追求的，是「比武」之胜。老鹰想要的，是「战争」之胜。
    「战胜」......就意味着得到想要的，摧毁想要摧毁的。于是李素裳遵守规则，而老鹰利用规则。
    利用对手的「目标」自保，利用自己的「破绽」诱敌，再利用那把锋利无比的「宝剑」杀人。这便是老鹰设下圈套，直至目前为止，每一步都符合他的预期。
    女孩缓缓退却，但从愈发轻松的动作与表情上，他判断少女已经习惯了自己的拳路。胜负的天秤不会永远向某一方倾斜，象征优势的砝码时刻都在变化。
    这场战斗，必须在数秒之内决出结果。
    虎吼不绝，他不断逼近，逼近那把「轩辕」......宝剑就插在他身旁的青石地上，触手可及。
    老鹰松开左手，布局已经完成，准备收网。这场比斗发展至此，已与李素裳原本的预想大相径庭。
    期待中的神功绝技，见招拆招，你来我往未见踪影。有的只是怒涛般紧张单调的攻击，与逐渐形成套路的防御......这不是素裳想要的比武。
    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老鹰的拳术，以「剑心」观瞧至今，虎吼震九霄亦有反制破解之法。最近的一次破绽恰在这一刻出现。
    老鹰的右拳显然一式虚招，毫无威力可言。但这虚招并非诱敌，也非防御，反而给她留下了充分的调整时间，实在是一式有头无尾的昏着。
    这短暂的空隙素裳已等许久。一式「化剑·云鹰」转守为攻，霎时已变招「开剑·瞬尘」直刺老鹰咽喉。
    太虚剑气，剑出非虚。倘若有剑在手，此招本应是灌注真气，直取敌人咽管要害的狠辣剑式。
    以素裳的神速，对手除了硬接这一剑，没有别的法子。她以指代剑，也已作好了应对老鹰变招的准备。
    但老鹰不避也不挡，非但如此，他整个上身空门大开，处处皆是破绽。
    素裳见此大惊，一名敌人倘若主动露出破绽，要么是放弃了抵抗，要么是决心殊死一搏。越是接近胜利之时，反而越是危险重重。人在生死关头，总是能做出意想不到之举。
    但在素裳的脑海中，一时间只剩下忡忡的慌乱。要杀了他吗......「瞬尘」的速度极快，没有给她余下思考的闲暇。剑出非虚。老鹰若无应手，当即便要葬身于此，
    千钧一发之际，李素裳忽然明白：其实，自己从来也未做好准备。
    她并没有试剑的觉悟，战斗的觉悟，胜利的觉悟，杀人的觉悟......她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自以为已踏入江湖，殊不知连对人命的珍惜与敬畏也未扼杀。
    面对即将死于手下的穷凶极恶之人......人头的赌约，耳光的欠债，在这一瞬间全都抛诸脑后。
    李素裳咬紧银牙，选择了撤招回手——发出的太虚剑气硬生生地收回，反噬的指力倒退入休，令手臂奇痛难当。
    为消弭撤招的劲力，她不得不轻点足尖，使出「飞燕归巢」，借助回转将作用力卸去。
    恰在此时，脚本骤然嘶嘶轻响。一道白光在眼前闪过，劈开她发才身处的空间。
    “啧！”老鹰咂了咂嘴。在素裳撤招的同时，他的左手突然拔起「轩辕」，向上挥砍。若女孩不曾后退，恐怕血肉之躯已被斩成两段。
    素裳的一念之仁，说不好是对是错，但确实地救了自己一命。
    剑寒扑面，身在空中的素裳看见的是老鹰已掩不住的残酷狞笑。
    ”你躲不掉了！“老鹰向她扑来，手上的轩辕宝剑反射耀目凛光，突然如闪电般疾落而下。
    那是烛光还是月光呢？死亡到临之前的一刻，李素裳突然想。
    好奇的东西不对吧。十年修行的澄澈剑心平静无波。从未接触过死亡的少女，在临死前的一刻，竟是如此空虚。
    “啊啊，输了——不仅输了，也要死啦。做不到杀人无情，也不能还掌掴之债，没有江湖经验真的很要命呀。
    对不起了，师傅；对不起了，娘；素裳我——”
    少女的心思犹如落叶飘零，轻轻浮于剑心之湖上，激起小小波纹。恍惚间，素裳仿佛听见一道回音漾于心湖中央。
    「......为了我。」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来自一处遥远的，非常遥远的地方......那是谁呢？
    「你要活下去，素裳，你要好好的活着......答应我。」
    是娘亲的声音......
    「答应我！」
    忽然，素裳猛地睁开眼，身体本能地行动了。将飞燕归巢产生的旋转化作推力，素裳已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奇速出手。
    少女素以身法神速为傲，但这一指在她眼中，甚至准确的形貌都捕捉不到。如一道电光......不，比那更快！
    在离身不到一寸的距离，她截住了剑刃。接着，弹了一指。
    即使在她神识最清醒，剑心最澄明时，少女也从未如此纯熟地运转太虚剑气。这一弹指之完美，几可与师傅昔年那一指相比拟。
    宝剑挣脱老鹰的手掌，腾空而起。
    老鹰怒极，一掌将素裳轰飞出去，又奔往接剑。但这一次，他低估了少女的飞燕功。
    少女摔落在青石地上，吐了口血，弹起时已翻身伏地。不到瞬息之时，她已抢跃空中，
    双方的目的都是那把古剑「轩辕」。得之者胜，失之者死。
    “......你会助我的吧？”身体已完全交给本能，「少女」李素裳的意识呢喃着。
    「你是我的剑啊......」
    轩辕升至最高处时，停了一顿，旋即落下。
    手指离剑柄越来越近。剑声铮铮，仿佛在少女的脑中鸣响。就在此刻，李素裳相信自己已领悟了「剑意」。
    但，握住剑柄的不是她。
    “咔哒！西内！”老鹰的脸上再次浮现狞笑。
    这一次的绝望与沮丧，更胜以往。少女并不畏死。但得到希望复又失去，攀升巅峰却又坠落的痛苦，却伴随着沉入身体的巨大悔恨，悲鸣不休，颤抖不止。
    不！即便下一秒就要被斩为两段，本能依然不愿认输。极度晦暗的意识推动素裳的掌剑，以同归于尽的必死决意击向敌人。
    此时此刻，认识并接受了「死」的少女，终于取得了那份迟来的......「觉悟」。
    少女的章剑迅疾如电，直奔老鹰的头颅而来。老鹰握住剑柄，反手上挑。
    剑与刀不同。剑有双刃，不分前后。这样，仅仅是一个刹那之别而已，结果却大相径庭。
    削铁如泥的宝剑划过月光。剑锋轻柔地接触、穿透、告别女孩的身体，将她一分为二。像裁开一张纸那样轻易。
    她的视线凝固在虚空的某处，不再动弹；那致命的手刀也失去了全部的力量，停滞不前。
    老鹰杀死女孩，夺走她的剑。虽然艰苦，虽然残酷，但毕竟是一场胜利——本应如此。
    但在剑尖向前，就要刺中李素裳的腰腹时，老鹰的真气突然消失了。多年练就的强横内劲荡然无存，就像从来没有诞生过。
    不论他如何驱使，空荡荡的经脉里都没有丝毫回应。
    这不可能！名为恐惧的寒流霎时流过老鹰的血管。他的内息行气绝对没有问题，他也确信自己绝不会在这时走火入魔。
    可是，事情偏就发生了，在他即将胜利的时候。这是今晚的第二次内力全失，老鹰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但那为时已晚......
    无力的手甚至握不住剑柄。「轩辕」划过空中的少女，嵌在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里，就此脱离他的掌握。
    少女的掌剑击中他的脸颊。伴随着耳光和骨裂声袭来的，是巨大的痛楚与不甘。
    为什么？黑暗从粉碎的半边颅骨赶来拥抱他，但他竭力抵抗......他的双眼疯狂地转动，寻找着......为什么？！
    他看见。远远地，在破驿站的会客厅，在他最爱的那把椅子前，站着一个男人。
    罗刹人......在这男人的身旁，一具棺材静静矗立。是你......男人遥遥望着他。烛火晃动，他奋力望去，想要看清那男人的表情——是你！！！！！！！
    留给老鹰最后一刻的景色，便是那罗刹人一脸戏谑的微笑，以及在他手心漂浮着的十字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