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得先生如此评价,我倒是死而无憾了。”叶薇情道。
“你怀中的孩子……”诸葛幽意识到自己该直奔主题了。
“是他的。”短短三个字,却如千言万语。
诸葛幽叹了口气,还是问出了那三个字:“为什么?”
叶薇情盯着他的眼睛:“先生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说你想从我口中听到些别的?”
诸葛幽没说话。
叶薇情道:“不错,我心里的那个人是你。”
“有一日,我发现官军之中有一支军队在行军时会刻意避开农田。”
“几次交手,这支军队明明有机会利用放火烧山,决堤泄洪的方式将我逼入绝境,可那支军队的统帅却每每错失良机。”
“一开始我在疑惑,他究竟想要做什么?是要养寇自重吗?”
“后来我想明白了,其实他和我是同一类人,我们怀有同一种目的。”
“我们都知道烧山泄洪不仅会让生灵涂炭,更会影响地缘,遗祸后世。”
“朝廷虽然积弊已久,但尚未到改朝换代的时候。”
“想要让百姓过得好一些,只能寄希望于中兴变革。”
“百姓造反便是一把可以替改革划破障碍的宝剑。”
“可这把剑需要足够的锋利,也需要对伤者造成足够的伤害才能刻骨铭心。”
“这么一来,此人才会痛定思痛,主动剜去毒疮,走上一条更正确的路。”
诸葛幽痛苦地闭上眼睛:“可……你这又是何必呢?”
叶薇情继续道:“你我都知道改革不仅需要良好的形势和朝野上下的共识,也需要一位英明的中兴之主。”
“先生,即使是你也不能不承认,我的办法比你更有效。”
诸葛幽点了点头:“不错,李壁有成为明君的潜质,可要他这样的人学会站在百姓的角度思考问题却并不容易。”
叶薇情道:“只要他一辈子忘不了我,那他便一辈子忘不了那段岁月,忘不了与他一同耕种的天下苍生,忘不了当一个皇帝可能会造下哪些孽。”
诸葛幽似乎想到了什么,一直面无表情的他面部肌肉竟忽然抽搐了几下。
叶薇情笑道:“你看,你还是这么了解我,你知道我要做什么了。”
诸葛幽劝道:“李壁不是无情无义之人,至少对你不是。皇上近些年身体已大不如前,你可以藏入王府之中等待出头之日。”
叶薇情道:“但你知道我不会这么做。兄弟们和我出生入死,我却害得他们走上一条不归路。现在却抛下他们去享后半世的荣华富贵,我配么?”
“而且,若是进入王府我和其他女人又有什么不同?李壁又怎会一辈子忘不了我?”
“先生,你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你来告诉我世界上什么东西最珍贵?”
诸葛幽低下头:“得不到和已失去。”
叶薇情笑了笑:“能成为先生的‘得不到’,薇情此生无憾。但为了天下苍生,我还必须成为李壁的‘已失去’。”
诸葛幽不再多言,他快走两步,从叶薇情的怀中接过那个婴儿:“我怎么和他说?这孩子叫什么?”
叶薇情道:“算来他们家又轮到‘金’了吧,这孩子叫李锐,但并不是锐不可当的意思。”
诸葛幽道:“我明白,欲成其利,先挫其锋,李壁会是个好皇帝。”
“先生有把握辅佐他上位?”叶薇情问道。
诸葛幽笃定道:“如无意外。我未必有自信让他成为一个好人,但我有自信让他成为一个好皇帝。”
叶薇情道:“这我就放心了,不过,最后的最后,我还要告诉先生一个秘密。”
“这秘密除我以外,只有一个死人知道。”
“当年宋王其实并非一定要毁堤泄洪,他曾对我提出条件。说如果我愿意委身于他,他可以抛弃自己的猎场。”
“可我当时年轻气盛,哪里愿意屈身于人?他出言侮辱,又出手调戏。我盛怒之下,便杀了他。”
“结果返回如冠道后,人人竟都当我是为民除害的大英雄,这反旗不愿举却也举起来了。”
“后来我才知道,女人那点所谓的名节并不重要,只要能达成目的,都是可以拿来利用的。”
她又莞尔一笑:“不过先生将来若是有了女儿或者徒弟,肯定不会希望她像我一样吧。”
诸葛幽道:“若是真有那么一天,我会为她寻个好人家。”
叶薇情道:“你们男人就是爱自以为是,连先生你也不例外。如何才算是好人家?你给人家挑的人家就一定喜欢吗?”
诸葛幽其实不太愿意谈这些儿女情长的话题,可对方要谈,他却总也舍不得走:
“她喜欢的就一定是好的吗?再聪明的女人在爱情中也会盲目。我不替她把关,她给人骗了怎么办?”
叶薇情道:“我给你出一个主意好了,让他们像我们这样不也挺好的吗?你能说相爱相杀不是一种浪漫?”
“我们二人若非成为对手,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如此了解对方。”
“女人在爱情中固然会盲目,可面对对手呢?岂不是能很好地分辨对方的本性?”
诸葛幽思索道:“这倒的确是个好办法。”
叶薇情道:“不过……我的诸葛先生,你得答应我,若是真有那么一天,你得给他们一个好结局,别似咱们这般。”
“好,我答应你。”诸葛幽坚定道。
叶薇情将佩剑拔出横在自己的脖颈上:“我再确认一下,这功劳是他的吗?”
诸葛幽的眼里已有泪水,他不忍去看,想背过身去,可又实在不愿意让她孤身上路。
“是他的。”他终于说了这三个字。
锋利的剑刃几乎没遇到什么阻碍便划破了柔嫩的脖颈,殷红的鲜血顺着剑身流下。
诸葛幽不敢闭上眼睛,直到确定对方的意识已经完全消散。
他要陪着她直到最后一刻。
诸葛幽知道,至此,叶薇情会成为李壁心头永远无法抹去的那颗朱砂痣。
他擦干眼泪,略微整理了自己的仪容。
之后,他怀抱婴儿,手提那把在他的心口划下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的宝剑回到营中。
他悄悄找到李壁,将叶薇情的遗物和孩子交给了他。
四下并无外人,李壁对着宝剑和孩子失声痛哭。
诸葛幽也想哭,但他不能哭,活着的人未必比死去的人轻松。
他不知道自己一个人能扛着这天下走出多远,只知道自己大概会一直扛到扛不动的那天为止。
叛乱被平息,李壁和诸葛幽自然因功获得封赏。
皇上对他们斩尽杀绝的态度大加赞赏。
关于李锐的出身,李壁只推说自己在前线有一段风流韵事,不足为外人道。
李壁当了皇帝之后,宫里人传言,说陛下博爱天下。
他批阅奏章时若是看见某地大旱,某地民不聊生时竟会不自觉地流下泪水。
这等爱民如子的圣君也不知多少年才出一个。
只是他时常会对着自己亲手所绘的一幅仕女图发呆,也不知在思念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