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门吱呀呀地打开了。
两道影子在提灯那冰冷的注视下向着门内漆黑的阶梯弯折而下。
理查德有些惊讶,但更多的却是恐惧,他从未听说过自己家族的宅邸会有这样一个隐秘的储藏室,他提着提灯的手轻微颤抖了一下,但他并没有全然陷入对未知的惊慌失措中。毕竟理查德算是半个冒险家,毕竟他曾亲眼看到过很多血腥残暴且又离奇的死亡事件。
但理查德同样知道,他一直以来都是一个旁观者,他看着毫不相关的人走向疯狂与毁灭,他看着那些人跨过看不见的界限,彻底湮灭了人性,从而沦落成嗜血的野兽。
事不关己。
理查德如此劝慰着自己,只要自己不去跨过理性的边界,他就不会被风暴撕碎,他仍然可以享受财富带给他的安逸,并留在人这一边,留在文明的巴比伦花园内。
没有人会去关心他人的死活,因为活着本就是一件艰难的事情。乐观是一个伪命题,而真相是所有人都在痛苦中欺骗自己继续活下去,而活下去本身似乎就是所谓的意义。
这都是谎言!
美丽的妻子,蒸蒸日上的生意,可爱的孩子,还有一同谈笑风生的朋友……但无形的压力一直都在,财富不过是这个恶魔那无数个面容中的一个!它会让你永远活在焦虑之中!它会让你永远在欲望的漩涡中翻涌!它会不断的低语着坚持下去,它让你让你的资本帝国不断的扩张!这会让你那安逸的孤岛不会沉没!这就是你存在的意义!
这都是谎言!
“准备好了吗,亲爱的理查德?”西蒙·卡尔普在理查德身旁背着手问道。
“是的,先生。”理查德那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迷茫与期待,他在去过了那马戏团后便彻夜难眠,他如今的脸色非常难看,眼睛深陷于黑眼眶内,眸子却在不断闪动着。
理查德开始自我怀疑,他的道德令他对自己那丑陋的真实一面无比自责,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那些畸形的马戏团怪胎在冲着他笑,鲜血淋淋的嘴巴弯成了恐怖的猩红新月,而在那新月之上的黑暗中则是理查德无数次旅程中所见到的死人。
死在瘟疫、饥荒、屠杀和战争之中的所有人,死在海难和奴隶贸易中的所有人。
他们现在成为了人间的看客,在他们的注视下,理查德觉得自己一直都在地狱之中,他早已因为伪善和漠视坠落深坑。
这是一个无解的死循环,这个世界就是一个恐怖的巨大笑话。
人性根本不存在,那披着人皮的不过是一头又一头的野兽,就像马戏团的那个畸变的狮子。人们在互相撕咬啃噬,在他人的腐尸和骨骸上前进。
这就是真相!道德和良知只是欺骗他人成为你口中饕餮盛宴的谎言!
理查德跟随着西蒙开始走下阶梯,提灯晃动着,理查德双眼则在阴影与微光下忽明忽暗。焦虑和矛盾折磨着理查德,他浑身是汗,像是被地狱之火不断的灼烧,他的乱发黏在脸上,仿佛蔓延的影子。
“去过非洲吗,亲爱的理查德?”西蒙的声音在空旷的黑暗中回荡着。
理查德点了点头,“当然,但我从未做过奴隶贸易……”
“我说的并非这些再平常不过的无趣故事,我说的是在那片失落的世界成型之初的历史。”西蒙继续向下,而海浪之声突然若即若离的出现,仿佛这庄园之下连接着深邃的海底,“我说的是你是否听过一个关于创世的故事?”
“《圣经》……您说的并不是那里面所记录的,对吗?”理查德早已扯掉了十字架,他在昨晚也烧毁并融掉了耶稣的圣像,他那血红的双眼盯着西蒙,他现在渴望知晓更多真相。
“啊……记录?不,那不过是一个又一个谎言堆砌起来的故事罢了。”西蒙回了下头,那张肥胖的脸上露出嘲弄般的笑容,“但我说的却的确是另一个版本的《圣经》。”
理查德在聆听中早已忘记了自己走了多远,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已经走完了不知何时消失的阶梯,他现在漫步在朽烂的地板之上,黑暗的长廊内仿佛博物馆般的摆放着许多神秘的古物。
当理查德和西蒙走过一尊仿佛泥土雕塑出来的粗糙人像时,西蒙也开始了讲述,“很久很久以前,一个男孩儿降生在非洲草原之上,他出生便会说话,他为自己命名,他自称玛科马,那意为无所畏惧的最伟大的人。玛科马将所有的长老召集起来,他为所有人讲述了天使与恶魔的故事,他告知世界的黑暗与恐怖,他告知死人在世间游荡,他告知世界在黑暗与混沌中诞生,他足足讲述了一个多月,而他最终告诉所有人,他会为世人铲除邪恶和一切困扰的恐怖之物。”
伴随着西蒙的讲述,理查德走过了一排排巨大的犀牛雕像,还有攥着长矛的泥人雕像,他们正在接近粗糙的石头立柱所围拢的怪圈儿。
“紧接着,玛科马让他的母亲将他丢进鳄鱼潭中,他在里面呆了足足一天一夜,直至黑水变为了红色血水,直至所有鳄鱼的尸体全部漂浮上来。而玛科马已然长大成人,他攥着一柄巨大的战锤,仿佛天神下凡。”西蒙继续说着,他的左侧是一副黯淡无光的棺椁,棺椁敞开着,隐隐可以看到一具并未缠绕着布条的干尸,它的双眼猫头鹰般的放射着诡异的微光,它像是在凝视着两个不速之客。
浪涛的声音愈发响亮,周围的空气也变得阴冷无比。迷雾在长廊内弥漫,那前方石阵般的怪圈儿却不见靠近一星半点儿。
“所有人都开始相信玛科马的确就是来帮助他们的英雄,于是,长老们告诉了玛科马如今所面对的干旱和恶魔的侵扰。玛科马立刻出发了,他在路途中遇到了一个丑陋干瘪的老妇人,那老妇人给了玛科马一个破袋子,她让玛科马将所有战胜的敌人塞进那个口袋里。”西蒙的右侧出现了一个被开膛破肚后钉在墙上的女人褶皱的皮囊,“玛科马至此带着袋子前进,他走过了草原,遇到了山的缔造者,他战胜了那个巨人,将其塞进了袋子里。紧接着,年复一年的,玛科马在旅程中陆续击败了河床的创造者,森林的创造者,海洋的创造者,还有……一个创造了火焰的恶魔。”
西蒙突然咯咯笑了起来,而伴随着空洞的笑声,长廊内的每一处火盆和火把全都燃烧了起来。
理查德终于惊恐地发现自己仿佛正行走在一艘无比巨大的沉船之中,珊瑚和海草覆盖了潮湿破败的长廊,还有长廊的地板。就在墙壁上开启的窗户之外,无数蹿动的影子在躁动不安的游弋着。
“玛科马毫无疑问也击败了那个恶魔,那个恶魔则希望玛科马杀死它,它希望玛科马夺走它的力量,然后成为它!成为阿努·安·拉玛!”西蒙撩拨着一处火把上摇曳的火苗,那火苗在一瞬间仿佛化作了一只蜥蜴,但它又转瞬即逝,“但玛科马却并没有这么做,他摆脱了恶魔的蛊惑,他将隐藏在恶魔肚腹内的火蜥蜴拽了出来,他将其放在另一个笼子里单独囚禁。然后,玛科马继续前进,他最终抵达了一处雄伟的城堡,他见到了一个男人,他宣称这里就是天堂,而所有人都在歌颂着玛科马的丰功伟业。但玛科马很快便发现,那些人皆是腐烂的尸骸,那些歌声则是苍蝇的嗡鸣!他和男人斗了起来,直至一百天过去,男人放弃了,他让玛科马将袋子留下,而玛科马照做了,但那男人立刻看向那个囚禁着恶魔的笼子,他认为玛科马在戏耍他,他放弃了袋子,从而所要那个笼子。”
无数干尸在前方的棺椁中灰飞烟灭,而伴随着这恐怖的异象,理查德看到那似乎遥不可及的巨石阵内燃起了最为猛烈的火焰。
“玛科马再次照做了,而在笼子被打开的一瞬间,恶魔的火焰吞噬了沙做的城堡,还有那个贪婪的巫师。玛科马重新启程了,他面前的道路被白骨覆盖,他走进了黑暗,他终于累到在了森森白骨之上,而一个声音最终叫醒了他。”西蒙面前的那些飘扬的骨灰构成了一个女人的模糊轮廓,“那是交给玛科马袋子的女巫,她带玛科马来到白骨建造的屋中,她在褪下布袍时变成了年轻的女子,她服侍着玛科马入眠,而玛科马则在梦中看到了非洲大陆的灵魂,它们全都在向他诉说着古老而又隐秘的故事。等到玛科马醒来,他看到桌子上摆着丰盛的美食,他大快朵颐。等到他终于吃饱喝足,他才好奇于这些肉从何而来,而那女巫说,那就是你的朋友,那些被你击败的巨人。”
长廊开始倒塌了,所有的雕像和干尸一同碎裂,而在墙壁之外的那些阴影躁动的更加剧烈,它们汇聚在一起,它们逐渐凝聚成了巨大的漩涡。
理查德恐惧的躲避着崩散的木屑和坠落的砖石,他死死的跟随着仍旧闲庭信步的西蒙,他抬手间失去了那盏提灯。
黑暗再度降临,所有的火焰瞬间熄灭。
唯有前方七根琥珀般的立柱闪烁着诡丽的光芒。
“这就是终结之地,而玛科马终于知道那些巨人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他们给予了玛科马可以和终结殊死一战的力量!”西蒙在崩塌摇晃的长廊内稳稳地走着,他身下的影子在不断的蜷缩成古怪的漩涡,“而那袋子并没有空!在恶魔死后,一个少年解除了诅咒!他就在袋子里!他就是见证者!他就是未来的缔造者!而玛科马则只身前往了世界的尽头,他最终看到了七首巨龙奥古·桀哈!那就是世界的终结!而玛科马和奥古·桀哈同归于尽!”
崩塌愈发猛烈,理查德终于按捺不住的跑了起来,他跑了几步后才突然发现,他已经站在了石阵之内。
“袋子最终打开了,那个少年走了出来,他走出黑暗的山洞,他带走了玛科马的遗骸和战锤,他在新生的世界里传送着玛科马的故事,而人类就此走向新的繁荣!”西蒙的故事在此处戛然而止。
理查德喘着粗气,他回过头来,他忽然看到那些琥珀般的立柱消失了,他如今就站在那马戏团的舞台之上,而阴影中的西蒙伫立在台下阴险的笑着。
看台之上,所有马戏团的怪胎们都在阴影中凝视着理查德。
“这是什么意思,西蒙?”理查德瞪大双眼,他的恐惧在此时达到了极点,他无法理解那个过于诡异且毫无逻辑的故事。
“哦,我只是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西蒙笑道,“还有牺牲,亲爱的理查德。”
那个用布袋蒙着脸的巨人迈着沉重的步伐于理查德的身后现身,他的影子将理查德全然罩住,而他的肩膀上扛着一个十字架。
“哦,对了!”西蒙在看着理查德被巨人按着脑袋跪在舞台之上时笑道,“我或许已经说过了,这个世界的真相便是……毫无意义。”
理查德痛苦的尖叫起来,而他很快又惊惧交加的发现,他的子女,他的妻子,他的家人全都被绑在了十字架上,他们就在空中摇摆着慢慢落下。
陈宇在此时抬起头来,他看到在舞台之上,阴影凝聚成了巨大无比的漩涡,它们乌云压顶般的在理查德的头顶上方窥探着。
“开始了。”西蒙笑道。
“是的,开始了。”陈宇看向自己的双手,阴影退潮般的消失了。
暗影维度于此时张开了血盆巨口,它在历史中脱离了陈宇的掌控,它选中了理查德。
而这就是一整个轮回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