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红袖招内，芙蓉暖帐，清风吹拂室内轻纱，周牧枕在红袖招花魁青鸾的玉腿上饮酒而歌。
    又是一首足以传唱千古的名句。青鸾伸手抚摸着周牧的头发，眼神中有着说不清的柔情。
    这位靖国将军府的少爷，才情绝世的浪荡子，让画坊内无数姑娘心折。只不过他在那些世家王侯的小姐们眼中却是成为放浪形骸，不思进取的代表了。
    谁让他整日流连勾栏瓦肆。口中吐出的诗句也尽是些放任自流的之语。以及那些女子闺阁的自艾自怜与闲思哀怨。
    什么偷得浮生半日闲，什么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什么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无不流露着这位将军府世子的风流与才情。
    而真正让这些画坊女子对周牧另眼相待的则是门口那大红灯笼下的一对楹联：唯本色英雄方能到此，是飘零儿女莫要苛求。
    对联少了些情意绵绵，却多了些世俗的宽容与理解。
    青楼女子，哪个不是飘零儿女？如家道中落却精通琴曲书画的彩凤与青鸾，如那被嗜赌父亲卖到这里的少女桃夭。如那家人被盗匪劫杀，然后同样被卖入青楼的红雁。这些人若是能与家人安居乐业，谁又想流落在这种烟花场所？每日卖笑为生，供人取乐。
    “青鸾啊，还是你这里舒服。让少爷我流连忘返。”
    青鸾却打趣道：“呵呵，您这话对彩凤姐姐也说过吧？就不要用这种话来哄骗奴家了。”
    彩凤，红袖招的另一名花魁。与青鸾难分伯仲。这几年的花魁大选的得主不是青鸾就是彩凤。
    只不过今年刚结束的大选上，彩凤输了青鸾一筹而已。
    周牧脸色一变，故作生气的说道：“别提她，这两天老是惹少爷我生气。以后少爷我就宠你一个。”
    青鸾也不在意他的言不由衷。她对于周牧这点孩子气心知肚明。
    “行……听少爷的，不聊那个惹您生气的彩凤姐姐，那我们聊聊湘君郡主吧。”
    提到这个名字。周牧白了她一眼。
    “青鸾啊，你怎么也和彩凤学坏了。故意和少爷对着干是吧。哪壶不开提哪壶。”
    青鸾轻笑。
    “那少爷和青鸾说说呗。您到底做了什么？让郡主那么生气？竟然把你挂在了将军府的大门上。”
    艹……这种扯蛋谣言也不知道怎么传出来的？而且还特么真有人信。虽然秦湘君确实在生周牧的气。但是就她那温柔的性子，怎么可能把自己挂门上？
    “而且京城里的人都说，郡主温婉贤淑，您竟然能把郡主气成这样。真的让青鸾很好奇啊。”
    “呀？还问。小妖精，你真是越来越不听话了。故意想让你家少爷难堪是吧？来，罚酒罚酒。”枕在美人膝上的周牧将酒壶提起。
    青鸾一笑。从他手里接过酒壶。又从身前茶几上端起青瓷小盏。斟满一杯。
    只是这酒她并未自饮。而是递到了周牧唇边。
    “少爷想让奴家饮酒。可以呀，只是奴家今日酒性不佳，您写给东君的那首诗，可是让奴家羡慕惨了。如果少爷今日也有诗佐酒，奴家便饮。”
    周牧张口，清酒如涓流被青鸾的玉指倒入口中。然后道：“你这狐狸。平日里你从少爷这里骗走的诗句还少吗？有些贪心不足了哦。”
    青鸾又倒了杯酒。只不过这次只是将酒盏举在手中，并未喂给周牧。
    青鸾笑道：“可是少爷给东君那首奴颜耻，还是让奴家羡慕不已啊。若是普通女子沦落风尘，得少爷这诗，足以后世留名了。”
    周牧笑道：“到底还是贪心。哪有那么多足以让人名垂千古的好诗。真当你家少爷是诗仙啊？况且你们东君能后世留名，因为她本就是千古的佳人，何须我的诗来托衬。”
    青鸾将酒杯贴近红唇，一扬雪颈，将盏中酒水饮尽。轻声一叹。
    柳如是，又称河东君，曾经的秦淮八艳之一，也是一位上达天听的女人。出生江淮一带，年少时聪慧好学，无奈家贫，卖身于富贵人家为婢女。最是喜读诗书。
    后来其卖身之家中落。柳如是堕入风尘。因其样貌，气质，才情尽是顶流，所以被评为秦淮河八艳之首。再后来与当时江南文坛领袖，时任扬州刺史李永芳互生情愫。
    然而十二年前，北大昭国来敌。山河破碎，战火延绵千万里，人命如草芥。先帝弃京城而南渡，皇权危如累卵。大周灭国，只在须臾。
    扬州刺史李永芳献扬州城乞降。
    柳如是跪求李永芳。
    “你既为江南文坛领袖，又为朝廷命官。当死守殉国，我为人妇，也自愿为你殉家。我们夫妻不做那亡国之臣，可好？”
    李永芳不听，开口辩解道：“大周可亡，天下不能亡，我等读书人，还要留着有用之身，肩负起文运传承的重任。”
    故而，在大昭兵临城下之际，献城投降。
    柳如是泣血大骂：“值此外敌入侵，山河破碎之际，你不思死战报效家国，竟不战而降，一条断脊之犬，一个不忠不孝之人，也敢妄言文运传承？你又有何颜面敢称文坛领袖。”
    言罢，柳如是望着李永芳鄙夷大笑，而后纵身投河而去。
    然而，红颜命薄而未死，为人所救。两年后，再次沦落风尘。辗转至金陵。
    为人歌舞时情难自已，落泪作词，长恨商女，洞庭遗曲时犹唱。遥忆当年，龙城飞将扫阴山。
    之后伏案而泣，哭声之悲恸，让人不忍听闻。
    她的飞将，不曾扫荡阴山，而是做了降将。
    再后来，周牧的父亲周虹，当今靖国将军异军突起，夺回金陵。柳如是抱着自己的所有首饰走入军营。将十几张银票与自己的全部首饰放在周虹的桌案上。
    她躬身一礼，凄然道：“将军可败，可死，可是……切莫再让小女子对这个国家失望。”
    说完，又是一礼，转身走出军营，回到了秦淮河上。
    柳如是之贞烈，让人赞叹敬仰。后又多有诗句流出。无不透露着着强烈的家国情怀。
    当今皇后偶读其诗句，言道：“其言辞委婉而激烈，非真爱家国者不能言。”
    她也是大周建国以来，第一位以歌妓身份被皇后召见入宫的女子。
    “也是，但我们东君是千古佳人……只是…红颜薄命。不过，少爷在奴家眼里，不就是谪仙临凡吗？”说着，又是一杯清酒倒入对方口中。
    你看看，这话说的，让文抄公周牧心里一阵酸爽。
    就在周牧想要再说什么的时候，青鸾的侍女桃夭推开绣门，慌慌张张跑了进来。
    “公子，小姐。不好了。淳安郡主来了。说要……说要……”
    “淳安郡主？”周牧一惊。
    青鸾笑道：“别慌，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淳安郡主怎么会来咱们这种地方？”
    桃夭小声道：“我…我也不知道。只是淳安郡主现在就堵在咱们红袖招门口。而且还带了好多人。让周牧少爷出去……出去……”
    个子小小的桃夭一边说一边用眼睛扫视周牧。
    “你放心大胆的说就是，周少爷什么场面没见过？前几天湘君郡主都把他吊门上了。这不也一样风采依旧啊。”
    呃……
    周牧起身，在青鸾脑袋上弹了一下。
    “打趣你家少爷好玩儿是吧？”
    青鸾揉了揉脑袋。然后咯咯一笑。
    “行了，桃夭也别说了，肯定没什么好话。我也知道怎么回事。她就是冲着我来的。”
    “那……那现在怎么办啊？”胆子比较小的桃夭怕怕的开口问道。
    青鸾也仰着俏脸，看向这个被她与彩凤两大花魁争相请入闺阁的男子。
    周牧挠了挠头，尴尬的说道：“那啥，现在的办法是，你们先替少爷顶上一阵。少爷我从后门走。放心这淳安郡主不会拿红袖招怎么样的。”
    切……青鸾肉眼可见的对他摆出了一个鄙视的表情。
    小桃夭却张大了嘴巴。
    “啊？您要从后门逃走啊？”
    咚……
    周牧又在桃夭脑袋上敲了一下。
    “什么叫逃走，少爷我这叫战略性撤退。”
    “哦……”
    桃夭傻傻的点了点头。这让青鸾挺无语的。他这屁话你这傻丫头也信。
    青鸾宠溺的摸了摸她的脑袋，傻姑娘，真是笨的可以。以后要是被人骗走了真心，可怎么办啊？心中想着，眼睛却白了一眼周牧。
    然而，还未等周末走出房门，外面淳安郡主刁蛮的声音就传了进来。
    “周牧……你给我出来，我知道你在里面。”
    紧接着就是一阵急促的砸门声。青鸾那雕花的闺房绣门被砸的砰砰作响。
    得……逃不掉了。
    “要不少爷您先从窗户跳出去？我去帮您应付着？”青鸾对周牧掩嘴揶揄道。
    周牧也白了她一眼。但还不等他开口，门外就响起了另外一道清脆的声音。
    “参见郡主，郡主光临红袖招。还请先跟我进雅室商谈把，别让我们这红袖招乌烟瘴气的庸脂俗粉呛到您的鼻子。也莫要失了郡主身份，可好？”
    听声音，周牧知道。柳如是。
    而此时，柳如是苦劝淳安郡主，门外的淳安郡主并不买账。她大声吼道：“你让周牧这王八蛋赶紧出来，再不出来，我砸了你这红袖招。”
    柳如是礼貌一笑，面如平湖，不卑不亢：“郡主莫要动气，周公子不在此处。您还是到别处看看去吧。若是还在这里吵闹，被别人看见您为了一个男人追到我红袖招来。可是会丢了恭亲王颜面的。”
    此话一出，淳安郡主显然有点发怵。但她依旧色厉内荏的叫嚣着。只不过砸门的动作却是停了下来。
    “本郡主如何不用你一个歌妓来管。你赶紧将周牧这王八蛋给叫出来。”
    柳如是听对方如此称呼自己也并未动怒。只是轻轻一叹。自己本就是歌妓而已。自己做得，别人自然也说得。
    “如是位卑命贱，自然不敢对郡主指手画脚。只是这红袖招人多眼杂。郡主还是先回去的好。”
    淳安郡主依旧不依。非要堵住周牧。
    而就在这时，一位气度沉稳的年轻男子出现。
    他冷声道：“淳安，你来这里做什么？赶紧跟我回去。”
    淳安一惊。
    “二哥？我……我来这里……”
    李乾，恭亲王李执的次子。
    李乾并未听她言语，抓住她的手腕立刻就向外走去。
    再让她这么闹下去，恭亲王府在京城可就成了笑柄了。
    淳安还想再闹，却被李乾拖拽着从后门出了红袖招。
    周牧听到外边没了动静，才松了口气。
    淳安那小辣椒。他实在是不想招惹。就因为前几天上次在香积寺的时候，不小心扯掉了她的衣服。这两天就被这丫头满城的追杀。
    两天前，周牧已经被淳安堵住过一次了，还结结实实的让她揍了一顿。周牧也没敢还手，毕竟占了人家便宜，挨一顿揍就挨一顿吧，让人家解解气。谁知道这两天还不罢休，还在满京城的追杀他。
    不过你别说，到底是郡主，胜雪的肌肤是真白。只不过年龄尚小，有点太平公主的味道。小荷才露尖尖角。
    关键他也不是故意的啊，那不是意外吗？而且也没外人知道。周牧也没有在京城散播炫耀。她怎么就能天天追杀自己呢。小家子气，没一点郡主的胸怀。
    嗯？胸怀？她确实没有……
    周牧在心里为自己不要脸的开脱着。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柳如是推门而入。
    周牧看着面色不善的柳如是嘿嘿一笑。
    “见过河东君。”
    柳如是因其刚烈的性格与风骨，也因其是淮河东岸人士。
    只是到底是歌妓出身，皇后召见她之后，并未封她诰命，而是给了她一个非官方的称呼。河东君。
    一方面是对她的家国情怀的称赞与补偿，一方面是以此来羞辱那些所谓的贤人君子。
    你们的文坛领袖弃国弃家。竟不如一个歌妓贞烈。有何颜面在皇权面前狺狺狂吠。
    可即便如此，柳如是河东君的称呼也只是私底下从皇宫传出来的。没有旨意，也没有任何官方文书。
    而此时的柳如是一身青色衣裙。面若芙蓉眉如柳。一头长发盘起，被一只银白步摇所束缚。婉约大方。
    周牧不得不感叹，一位沦落风尘多年的女子，却带着一身书卷气。实在是让人感到惊艳。
    “周公子，您的风流债可是已经讨到了我这红袖招了。”
    柳如是的语气中似有微微的不悦。
    周牧无法辩驳，只能继续尬笑。
    什么讨风流债，这是来讨命的。没听见刚才郡主那哐哐的砸门声，与声嘶力竭的叫嚣声吗？像是是的要将周牧活刮了一样。
    柳如是对周牧这浪荡才子自是喜爱的，只不过有些怒其不争而已。
    如此才思敏捷，即便因为身份而难以入朝为官，也不能征战沙场。但也不必整日里写的都是些莺莺燕燕的哀愁吧。
    柳如是曾经试探过周牧，他对经史子集几乎是一窍不通。更别提什么齐家治国平天下。可见平日里也不是什么用心读书的主。
    这实在是让柳如是觉得周牧辜负他那一身的才气。
    可偏偏这家伙又是最懂女人心思。
    门口的那对楹联，是飘零儿女莫要苛求。直击众多青楼女子内心。
    以及写给她的那首奴颜耻。都让她感同身受。
    苦雨凄风叹楚囚，香消玉碎动人愁，红颜竟为奴颜耻，千古红尘第一流。
    与周牧其他诗词相比较，这奴颜耻显得粗糙许多，并不那么工整。只是却句句都是那么的直戳柳如是心弦。
    前两句说的是她的身世。苦雨凄风、香消玉碎。柳如是身世凄苦，后投江自尽却求死不得。
    楚囚说的是她出身江南。
    红颜竟为奴颜耻，说她贞烈，不耻李永芳奴颜屈膝苟活求全。
    后面一句千古红尘第一流。更是将她抬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唉……柳如是内心一声轻叹，她既希望周牧能常来她的红袖招，又希望周牧能刻苦些读书。
    只是这些话她从未说出口过。
    她只是一个歌妓而已。现在虽然做了东家，但经营的依旧是烟花场所。有什么资格对周牧这位镇国将军之子指手画脚。
    “周公子还是赶紧回去吧，要不然一会儿淳安郡主再回来找你，我可就真的拦不住了。”
    柳如是对周牧下了逐客令。
    但周牧不想回去啊，秦湘君可还在将军府生他的气呢。他想玩会儿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