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欢回去以后，安安静静地脱了鞋躺在床上，她闭上眼睛想让自己赶紧睡着，但是这空荡荡的房间，反而让她脑海里的声音更加清晰了。
    她闭上眼睛，看见的就是当年病房里那个脆弱的女人，她拽起被子蒙住自己的头。
    陈欢躲在被子里，悄悄拿出手机熟练的按出了一串数字，陈欢按出拨打键，也没看电话是否被接通，就把手机放在耳朵上，双手缩回被子里抱紧了自己。
    “……欢欢”
    秦浩的声音从那边传来，陈欢只是闭着眼睛不说话。
    “欢欢。”
    电话刚接通的时候，秦浩根本不敢说话，他怕陈欢只是不小心打错了，他不敢说话，怕陈欢直接挂了。可是电话接通好久，那边都安安静静的没有声音，于是他只好试探着，小心的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可是那边还是安静的，没有任何回应。秦浩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确认了电话还在接通中，他说不上来自己是高兴的还是恐慌的，手心瞬间就出了汗。
    他知道这通电话，陈欢并不是不小心，很有可能是故意要打给自己的。这一刻，他甚至都有点想哭。
    “欢欢，你怎么了，你说句话好吗？”
    秦浩终于忍不住，他不自觉的放软语气，小心翼翼的恳求陈欢跟他说句话。他想，哪怕现在陈欢还是在生自己的气，打了电话来只是为了骂自己一顿，他都是愿意的，甚至是开心的。至少，陈欢还记得自己，而不是就此陌路。
    秦浩握着电话，耐心的等着陈欢的回应。
    “欢欢你怎么了？”
    陈欢听见秦浩的声音，心里竟然涌上了无尽的委屈，她还是闭着眼睛，可是眼睛突然阵阵发酸，她好久没有这样哭过了，自从跟老陈回家，从心里认可了这个爸爸，她就再也没有委屈可怜过。
    陈欢说不清楚，这个时刻，她为什选择打给秦浩，不是老陈也不是董辉歌，她选择了最不应该的那个人——秦浩，秦岳的亲儿子，俞言不幸的加害者。
    听到秦浩的略带紧张而小心的声音，她感到熟悉也陌生。
    以前的秦浩也是这样，他总是能最快的捕捉到她的情绪变化，从来不需要她明说，他就知道她为了什么而高兴，为了什么而担心。
    以前陈欢还为了这些而暗暗高兴过——看，秦浩和自己是一样的。
    她从来都不为自己弃婴的身份而自卑，但是她为自己因为是孤儿而敏感的情绪而恐慌。很小的时候，她就发现自己要比同龄的孩子而敏感多疑。在孤儿院的时候这个问题还并不明显，因为身边的孩子都这样，大人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注意他们的心理健康，所以这个问题并不突出。
    直到她来到老陈家，老陈真的是个好父亲。即使中年丧妻，老陈依然过的自律而积极，他努力带给陈欢美好的生活，他想要当一个好父亲，还想带着已故妻子的爱，一并都给陈欢，于是他一有时间就想着组织医院里其他有孩子的家庭一起出游，就是为了让陈欢更快的融入社会生活，见识和感受更多的来自家庭的温暖和爱。
    不负他所望，陈欢融入的很快，大家都很喜欢这个漂亮的小姑娘。老陈总是被人夸好福气，陈欢可爱懂事，漂亮又活泼。
    但是老陈不知道，这都是陈欢装出来的。
    陈欢根本不喜欢这些明明同龄甚至比她年纪还大孩子。在她眼里，他们是那么的幼稚。当然，陈欢也充分的理解，因为这些人生来就是被祝福和珍爱的。
    可是他们和她不一样，陈欢清楚他们之间的差别。
    但是秦浩不一样。秦浩和她是一类人。
    于是陈欢慢慢从老陈的交际圈中解脱了出来，她开始和秦浩一起玩。和秦浩相处是最轻松也是最快乐的，他们只是彼此对视一眼就能知道对方的想法，这样的默契让陈欢异常兴奋。
    “秦浩。”
    陈欢张开嘴巴，轻轻的叫了一声亲好的名字。她的鼻子因为哭泣而有点堵，发出的声音就暗暗的哑哑的，又闷在被子里，隔着手机传到大洋彼岸焦急不安的秦浩耳朵里，就显得尤为孤寂、可怜、
    陈欢只是叫了秦浩的名字，她以为她有好多话想说，可是她又不想说了，她只是觉得好累啊。她把被子掀开，深深地呼吸一下，又长长的叹了出去。
    秦浩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听着手机那边唏唏索索的声音，秦浩在心中静静想象着她的一举一动。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但是也都没有要挂电话的意思。
    过了一会，陈欢已经不哭了，她翻个身，把手机换到另一只耳朵上放着，那边的秦浩也感到一阵放松，情不自禁的就跟着微笑了一下。
    “欢欢，俞阿姨还好吗？”
    秦浩握着手机，他犹豫了一下，陈欢终于肯搭理自己了，这是他们争吵后，陈欢第一次主动联系自己，他很开心，可是他知道，能让陈欢这么难过的事，除了老陈就只有俞言了。虽然他很舍不得，可是他不得不去打破，因为他更加舍不得陈欢难过。
    “秦浩，秦叔叔说想和言言姐重新开始。”
    “嗯。”
    陈欢选择继续叫秦岳叔叔，秦浩听懂了——这时候，他是秦岳，是俞言的负心汉臭男人前夫，不是你的爸爸，虽然我和你说话了，但是你要挑我爱听的说。
    秦浩下意识的嗯了一下，因为他发现他并没有太大的感触。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爸爸秦岳是爱着俞言的。他爸确实是个臭男人大傻子。
    他从不怀疑自己对前妻的爱，所以一味的告诉自己，俞言只是一个合格的后妈，自己的这些反常情绪，只是对俞言的愧疚，无关爱情。
    所以当秦浩闹情绪发脾气的时候，他选择让俞言忍让后退，因为你会出现在这段婚姻里，本就是因为这段关系里缺一个后妈的角色需要你来完成。
    “俞阿姨身体怎么样了？”
    秦浩对于自己老爸的醒悟没什么感觉，他爸有点傻不假，所以才会隔了这么多年才认清自己，所以对于他的表白和决心，他能想象出来俞言会是什么样反应，所以他忍不住，还是问了陈欢。
    这话问完，他感到一阵难言的紧张和恐慌——他怕这句话激起陈欢的愤怒，他有什么资格问这样的话？
    “我和言言姐在香港呢，来咨询冻卵的事情。”
    “俞阿姨应该是喜欢女孩子的吧。”
    秦浩紧张不安的握着手机，就怕陈欢会直接挂了电话，但还是他还是等到了她的回答。秦浩仔细的听着陈欢的话，在心里反复的咀嚼她的每一个字，揣度她的语气。
    当他想明白陈欢的话时，他突然有了想哭的冲动，他想问她：欢欢，如果俞阿姨怀孕了，你还允许我回去吗，你还会同意我生活在你身边吗，哪怕只是远远的看着你？
    他很悲哀的发现，他的欢欢也长大了，她不会再直白的对自己说喜欢或者讨厌。她今天的这通电话只是想告诉自己：秦浩，你爸爸想重新和俞言在一起，如果这会让俞言幸福，我们都会同意，但是作为他们幸福的拦路虎，你要听话懂事，不要再作出让我们失望的事了。
    “每一个孩子，言言姐都喜欢。”
    “嗯”
    是的，每一个，秦浩握着电话，突然想起来当年俞言蹲在自己面前，告诉他，他要当哥哥了的时候，那时候，她确实笑的很满足。
    陈欢挂了电话，一身轻松，终于心满意足的重新躺下，准备休息。不同于陈欢的放松，秦浩握着手机，心里茫茫然乱糟糟的理不出个头绪来。
    他想要给他爸打个电话，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父子之间，客气而疏远，有时候秦浩都觉得他老爸很可怜。
    秦岳这一辈子除了当初坚持要娶他妈妈，为自己任性了一次，其他时间，好像都是为了别人活着，可是这些人又都不领他的这份情。到头来自己不幸福，别人也不痛快。
    他爸为了他娶了俞言，委屈了俞言，对不起他未出生的妹妹，可是秦浩一点都不感谢他，相反的，从当年他决定娶俞言开始，他就讨厌他爸，可是这事他爸一直没有想明白。
    秦浩讨厌的不是俞言，而是任何一个会成为他后妈的人。不管这个人是仙女还是圣母，他都会讨厌的，可是秦岳不懂。
    秦浩各种闹腾，秦岳还是不懂，他只会在自己一次次的无理取闹中，更加苛刻的要求俞言对自己耐心，对自己更好。可什么是好？他就不能问问自己，你到底想干嘛，你到底想要什么呢？如果他肯早一点这样问自己，他们现在应该是什么样的局面呢？
    秦浩自己也很好奇，他有时候会忍不住的想，如果当年有人问自己了，现在他们还会这么痛苦吗？
    秦浩突然很想当面问问秦岳：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吗？
    他想要的是他的亲妈，他想要他们一家三口永远在一起。就只是这么简单而已。
    可是真的简单吗？
    当年的秦浩也不懂，他觉得你们口口声声说爱我，可是我想要的仅仅是一家人在一起，这有多难呢？
    是的，这有多难呢？
    当年的秦浩不明白，他总是想不明白，现在他懂了，可是也太晚了。
    当他终于懂得，即使是亲生母亲，也有可能是爱自己胜过爱子女的，就像有些人明明是陌生人，可是依然会对他付出不亚于母亲的爱。这样的不可思议，但却是真实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
    他的母亲抛弃了他，他的父亲又为了他，伤害了他的继母。
    这天底下的事，为什么总是这样荒唐。
    秦浩呆呆的坐在那里，双眼漫无目的的向前放空着，突然，他的眼睛亮了一下。他架在椅背上的双手用力握紧又放开，如此反复几次，他终于抬起手，从墙壁的书架上抽出了一本书——是本儿童读物，薄薄的一册，里面很少的文字还标注有拼音，但是绘画内容很精致，应该是给刚刚学习文字的小孩子准备的。
    秦浩拿过这书，又突然地不肯动了，他只是双手用力握着书本，直到一滴眼泪“啪”的一声砸在了书页上。秦浩赶紧抽出纸巾，小心的把书本上的眼泪吸干了，另一只胳膊向上抬起，狠狠的擦着脸上的泪水。
    等擦干他脸上的泪水，他终于翻开了书本，书本里夹着一张b超照片——那是他没有来得及见面的妹妹。
    秦浩伸出食指，指尖轻轻点着照片上那小小的一团。
    秦浩：“你是不是已经找到新的爸爸妈妈了，如果有机会，你还愿意来我们家吗？”
    秦浩看着照片上那个模糊的影子，他的眼神被泪水冲散，显得破碎而柔弱。
    这张照片是他偷来的，连俞言都不知道这张照片在他这里。当年俞言流产以后一直住院，之后又因为在和秦岳谈离婚，她再也没有回过这个家。
    就是那个时候，秦浩偷偷溜进俞言的房间，找到了这张照片，并偷偷藏起来，一直到今天。他谁也没有告诉，他一直把照片放在这本书里，放在这本书的第19页——这本书是俞言送给他的第一本书，当时她还不是他的后妈，只是他的补习班老师。一个笑起来很甜，会给他讲故事，很像妈妈的一个陌生人。
    这本书，俞言只讲到19页，剩下的部分还没来的及讲完，她就嫁给了秦岳，成为了他的后妈。于是秦浩单方面的把书藏了起来，再也不想听俞言给他讲故事了。
    秦浩想回家了，他想见俞言，他想抱抱俞言——他好累，好委屈。
    秦浩的童年是和俞言的离开，一起结束的。
    当年，当秦岳和他妈妈离婚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是最不幸福的人。从此他放任自己享受亲人对待他的各种小心翼翼。他以为这是应该的，因为身边的大人都是这样说的“这孩子真可怜，这么小就没有了妈妈。”“大人任性，苦了孩子了。”“哎呦，孩子这么小呢，为了孩子也要忍忍啊”……
    是的，当他的妈妈离开他的时候，秦浩以为天底下他最可怜，谁都对不起他。
    可是当俞言离开了，他瞬间就长大了。
    他清晰的认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不但亲手毁掉了俞言的婚姻，他还间接的杀害了他的妹妹。
    从此以后，那个觉得全世界都对不起他的秦浩就被锁在了这里，他被自己困在这座牢笼里。
    他想要为自己赎罪，他知道自己犯了错，应该受到惩罚。可是俞言不在，她把他和他爸爸都扔下了。
    那一刻秦浩是愤怒的，他想说：我做错了，我愿意接受你的惩罚，你一走了之算什么呢？你以为这样就会让我们都痛苦吗？我们就应该一直生活在暗无天日的悔恨里，直至腐朽灰败吗？
    是的，在俞言回来之前，他都是怨恨着俞言的，他承认自己的错误，但是不接受俞言无言的惩罚。他想要和她公开对峙，我错了，我向你道歉，你就该原谅。
    可是这世界有时候太残酷了，他成长的代价永远是这样惨烈。
    在知道俞言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再成为母亲的那一刻，秦浩知道自己永远不会被原谅了，不，他也不需要被原谅了。
    他从来没有这样的厌恶自己。
    他觉得自己被割裂了。一半是悔恨，一半是痛苦，唯独没有幸福。可能也是有的，但是他不允许自己过多的感受到幸福，他不应该，他不值得。
    他是罪人，他应该接受惩罚，所以他主动和他爸爸说，他想离开这里，他要远离俞言，远离陈欢，远离他的父母亲人。
    他们的幸福里，不该有他的影子。
    在离开的时候，他满腔的悲壮——他终于可以为了俞言做点什么了，可是他好想她。
    是的，他终于肯承认了，他想念她了。在这份刻骨铭心的执念里，不仅仅是因为悔恨，还有他对于俞言的思念。
    那个傻傻的女人，曾经短暂的给过他温暖，为他的天空带来过缕缕阳光。
    “让我来承受吧，这是我应得的，就让她称心如意一次，可以吗？”
    秦浩轻抚着照片，眼里满是哀伤和乞求。
    俞言是在秦岳的怀里醒来的，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见了秦岳满下巴的胡渣。这个场景对于她来说，是陌生的——在他们短暂的婚姻里，并没有太多的甜蜜和温馨用来回忆。有时候俞言也会问自己：你和秦岳之间，真的是爱吗？
    此时，俞言又陷入了这样的迷茫和挣扎之中。虽然这很不合时宜，现在的她不是应该掀开被子，尖叫着冲过去，厮打、辱骂，总之要足够疯狂的把秦岳赶出她的房间，赶出她的生活吗？
    因为被秦岳侧拥着，她不知道这样的姿势维持多久了，只是现在醒了，她感觉肩膀很酸，于是她直接翻身躺平了。
    秦岳睡的并不安稳，俞言刚一挣动，他就醒了。
    俞言什么都没有说，也根本没有去看他。只是睁着眼睛看着头顶的天花板。秦岳一直追着俞言的目光，他刚醒的时候，心里是慌张的，他怕俞言赶他走。
    是的，他坚定了自己的决心，他要让俞言幸福，不是成全她和谁的幸福，而是他亲自带给她幸福。可是这一切的前提是俞言愿意给他这个机会。
    他甘愿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俞言，哪怕这一秒，俞言说想看看他的心是黑是红，他都会毫不犹豫的刨开他的胸膛，把他的心举到她眼前。
    秦岳见俞言只是安静的躺着，并不理自己，于是他又壮着胆子，把胳膊伸到俞言脖子下面，自作多情的想让俞言枕着他的胳膊。可即便这样，俞言还是没有反应。
    秦岳的心跳抑制不住的开始加速，他一边窃喜，一边在心里唾弃自己——男人都是一个德行，给点阳光就灿烂。
    可是唾弃归唾弃，他还是忍不住又动手动脚起来。他看着俞言散落在枕头上的黑发，发丝纠缠蜿蜒，秦岳的视线跟着发丝一路延伸，竟然发现这发尾就落在自己的肩膀上，于是他的心里更加痒了，这发尾仿佛不是在他肩膀，而是穿透他的血肉，扫在他的心坎上。
    秦岳愈加的无法忍受了，他一个翻身抱住了俞言。他低头看着她的脸，迎着她的目光，在她的眼眸里搜寻自己的影子。
    对于他的放肆举动，俞言还是没有任何反应。秦岳不甘心，他想让俞言给自己一个回应，于是他堵着气，低头去吻俞言。
    虽然有点生气俞言的不理不睬，但是真的触碰到俞言微凉的薄唇，秦岳又胆怯又惶恐。他像一个朝圣者一样，虔诚的亲吻着俞言，但是又忍不住沉醉在这美好的幻境中——当他闭上眼睛的时候，他幻想着自己的爱人也带着同样的深情与他一同沉溺，但是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到的就是俞言那冰冷无神的双眼。
    俞言的双眸一直是清澈而干净的，此刻正如一池湖水，清楚把自己映照出来。
    俞言：“有什么感觉？”
    俞言终于肯看向秦岳了，她仔细的注视着秦岳眼里的火苗在和自己对视后，一点点熄灭了。她忽然有了一种异样的痛快，她无师自通了如何快速而准确的击中秦岳的软肋。
    是啊，他不是一直在说他爱我吗，他不是一直嚷着要赎罪吗？
    秦岳：“很凉，凉的让人心疼，凉的让人喘不上气。”
    秦岳盯着她的双眼，他的言言不是这样的，他的言言眼睛永远是亮的，里面像是一池永远没有冬天的春水。
    俞言有点听不懂秦岳说的话，她不由自主的皱起了眉头，秦岳看着她的样子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又没忍住笑了起来。
    他想告诉俞言，我说的是你的心。
    可是他又不想说了，他喜欢俞言这短暂的傻气，这样的她，恍惚间又让他忘记了他们之间相隔的这十几年。就好像两人不曾分离，不曾憎恨，不曾失去过彼此。
    虽然他知道这不过是镜花水月，但是他贪恋这一刻的温暖，他舍不得。
    秦岳：“言言，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