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岳自从上次从俞言家离开,就再也没有去过她的小区,因为他已经知道,那个让他日思夜想的房间里,不再是只有俞言一个人了。
她已经抛弃自己,开始她的新生活了。对于这结果,秦岳早就有所觉悟,可是他执拗的不肯去深思,只是掩耳盗铃一般,漠视俞言对他的拒绝。
他以为这世上的事,真的可以“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可是他忘记了,这世上最难以预测的就是人心。
他想告诉俞言,我知道错了,你看看我,我已经改变了。
多少个寂静的深夜里,秦岳悲痛难过的睡不着,一夜一夜的枯坐到天亮。
他的胸腔里仿佛被困进了一只猛兽,这猛兽白天蛰伏在他的心底深处,吸食着他心海里翻滚的思念和悔恨。等到夜晚时分,这猛兽就变身化形,在他的胸腔里咆哮,好像要搅碎他的心肺,划破他的肚肠,让他疼痛难忍。
秦岳受虐一般的品尝着这股疼痛,因为他觉得自己不配获得救赎,与俞言所承受能力那些相比,他现在所经历的这些,又算的了什么呢?
俞言嘴上说着放下吧,但其实她心里依然是怨恨着自己的,因为她都不肯接受他的歉意,给他一个悔改的机会。
俞言的拒绝,已经判处他终生无法被赦免的罪行了。
秦岳为此将自己放逐,他要承受这些痛苦的折磨,或许只有这样,他才能够自己赎得一个清白的下辈子。
下辈子吧,言言,让我早一点遇到你。
这样近乎病态的赎罪和自我放逐,竟然奇异的,让秦岳那死灰一般的人生,开出了新的生命之花——因为这花扎根于秦岳的骨髓深处,吸食着他的血肉之躯,所以这花盛开的异常浓烈而妖冶。
秦岳整个人,近乎妖魔化。
他还是沉默而内敛的,可是他身边人,都不再敢轻易的与他玩笑,他的眼眸变得冰冷而深邃,当他凝视着你的时候,你会怀疑他似乎要透过你的皮肉,看见你的灵魂一般。
这种剥皮剔骨的凌厉感,让人不寒而栗。
可是秦岳却越发的积极起来,因为他想,一定是自己最近的自省起了作用,所以老天才奖励他接到俞言的邮件!果然,他终于找对了努力的方向吗?
果然,疯子都是不可理喻的。
俞言在了解了那个小女孩的身世以后,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给秦岳寄去了一封邮件。
艾滋病(aids)是一种危害性极大的传染病,由感染艾滋病病毒(hiv)引起,hiv是一种能攻击人体免疫系统的病毒。
它把人体免疫系统中最重要的cd4t淋巴细胞作为主要攻击目标,大量破坏该细胞,使人体丧失免疫功能。
因此,人体易于感染各种疾病,并发生恶性肿瘤,病死率较高。
hiv在人体内的潜伏期平均为8~9年,在艾滋病病毒潜伏期内,感染者可以没有任何症状地生活和工作多年。
简单来说,杀死你的不是艾滋病毒,而是任何一种病毒,哪怕只是简单的小感冒,因为你已经丧失了所有的免疫力!
俞言在小女孩走了以后,也默默的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僵硬的坐在那里久久的没有动,直到她双腿发僵,她突然打了一个冷颤清醒过来。
俞言突然跑到外面,不断的刷洗着自己的双手。
她在阳光下仔细的检查着自己的双手,她撸起袖子,从手指尖一直看到胳膊肘,待她确定自己手上确实没有任何伤口以后,才蹲下来抱紧了自己。
她不想死,至少现在她不想死,她才刚刚放下仇恨找到新的努力方向,她不能死!
俞言为自己刚才的冲动而惊慌而后怕,等她洗过手以后,她看着自己放在窗台下的那个小板凳,她站在原地犹豫了许久,还是走过去收了回来。
第二天,俞言没有像平时一样起的那么早,但是她已经习惯了现在的作息,还是早早的就醒了过来。
俞言坐在屋里的木床上,透过矮小破旧的木头窗户,看着昨天那个小豆丁,一个人默默的坐在外面。
还是昨天那个位置,小豆丁这次没有抬头,从到了这里开始,就一直低头在面前的土地上画着圆圈。
一圈又一圈,俞言的眼睛也跟着她手中的小木棍,一圈圈的走着。俞言感觉她的心上,像是有条线,也一圈圈的缠绕起来,越收越紧,直到她那慌乱的心跳就要顶不住这压力,马上就要跳出嗓子爆炸了。
俞言终于忍不住了,她推开门朝着女孩走了过去。
俞言搬着她的御用小板凳,什么没说,直接走到女孩旁边,坐了下来。
小女孩一直没有抬头,只是当俞言朝着她走过来的时候,她手上的动作开始变得缓慢,直到俞言终于坐下来以后,她手上的木棍突然断裂开来。
“噼啪!”
小小木棍还没有女孩的手指粗,但是这清脆的断裂声,此刻却显得尤为响亮,在这寂静而尴尬的环境里,让各怀心思的两人,不约而同的愣住了。
俞言也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她为自己对女孩的逃避而自责心虚。小女孩则是因为俞言的再次到来而心怀期待。
她们都在偷偷的试探着彼此的反应,俞言僵硬的坐在那里,脊背挺的笔直,双手规矩的放在膝盖上,但其实,她是做好了准备,如果小女孩再次像昨天那样挣脱自己跑出去,她一定要抓住她!
小女孩还是低着头不让俞言看见自己的眼睛,但是她自己却借着这个姿势,从下往上,利用眼角的余光,时刻紧盯着俞言。如果她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厌恶情绪,她就立刻躲开她,远远的离开这里。
今天的阳光其实很好,教室里的孩子们不知道被什么逗笑了,欢快爽朗的笑声,一波波,一浪浪的冲出那扇破旧的窗户,朝着那广阔的老天奔涌而去。
可是这笑声并没有感染到阳光下的两人,明明现在,最清闲的就是俞言和这个小豆丁了,可是她们都屏息凝神,一点都不敢动。
这一上午,是俞言最紧张而难熬的时间了,她不由得开始同情教室里的孩子们。她只是坐了一会,就觉得腰酸背痛,可是他们却一天天的都要这样度过。
俞言不由得开始庆幸自己已经毕业,再也不用经受这样的折磨和考验。
俞言安慰了自己,又开始心疼自己旁边这个小豆丁。
她一个大人都坐的这样辛苦,她一个小孩子,看上去也就5.6岁,这一上午了,从她过来,这小豆丁就没有抬起头,手上的小木棍都断了,也没舍得扔了,还是锲而不舍的在泥土地上画着圈。
俞言心疼了一会小豆丁,又心疼了一会脚下这片地——都快要被划出沟了。
俞言终于忍不住了,她故意大声的挪动她的小板凳,一点点朝小豆丁靠近过去。
她担心小豆丁再像昨天那样,突然挣扎起来,所以她故意弄出声响,算是给小豆丁打一个招呼——嘿,我可要过来啦,你做好准备啊!
俞言挪动了一点,还没有完全靠近小豆丁,她一直盯着她,发现小豆丁确实因为自己的动作而开始紧张起来。
俞言觉得自己就像在趴伏在草丛里,等待捕捉小绵羊的大灰狼。因为俞言的靠近,小豆丁如果不转头调整角度的话,她就无法再看见俞言的动作了。
可是她又不想让俞言知道自己在偷偷观察她,所以她握着手中的小木棍逐渐用力,心中纠结,手上用力,很快,小木棍就承受不住这样巨大的压力了。
“噼啪!”
小木棍又断了一截,俞言也趁着小豆丁惊慌错愕的时候,再向前了一大步,这下,她就紧紧的挨着小豆丁了。
“你在画什么呀?”
俞言有些小得意,可是她不想表现的太过分,再把好不容易被自己圈进陷阱里的小绵羊吓跑了。所以她笑眯眯的把脸凑过去,温柔又诱惑的和小豆丁说着话。
俞言也学着她的样子,抱住自己的膝盖,低着头近乎趴在地上了,去看那些圈圈。
小豆丁的小木棍终于都断了,她握着小手,依然低着头不看俞言。
她感受到了俞言的靠近,也听见了她的问题,但是她还在小小的坚持着,不想回答她。
可是俞言这人在决定踏出房门的那一刻,就已经丢掉了自己的矜持,她一点都不在意小豆丁的冷落,看她不回答,自己就捡起一截掉在地上的木棍,在小豆丁刨出的那个圆圈周围,又画上了一条条的小杠。
“太阳。”
这一次,小豆丁终于说话了。她的声音很小,似乎有些羞涩有有些雀跃。
俞言也感受到了这微小的变化,她也很开心,但是依然有些遗憾,小豆丁终于肯说话了,但是还固执的低着头,不肯看自己。
俞言没有办法,她不敢再像昨天那样激进,怕再把小豆丁吓跑了,她见小豆丁对于画画有兴趣,于是她又捏着小木棍,在地上画了花朵、简笔的小狗和猴子。
不管她花了什么,小豆丁都会认真的看着,并且说出她画了什么。
俞言对此很是欣慰,小豆丁不再害怕自己就好了。
想起小豆丁昨天那样惊慌的跑了出去,可是今天依然乖乖的坐在这里,再结合学校里老师和孩子的反应,俞言猜测,这个小豆丁,除了这里,已经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
俞言不由得好奇,她的父母都不在了,她是和谁一起生活,是谁在照顾她呢?
俞言观看她的衣着,虽然也很破旧,但都是干净整洁的,还有她脑袋上那两个编的整整齐齐的小麻花辫,都说明,她是有被人好好照顾的。
那既然她不是没有人要的孤儿,为什么会独自出现在这里呢?
她似乎也知道自己并不被欢迎,来了以后就安静的坐在教室窗外的板凳上,从来没有试图进入过教室。
还有昨天吃饭这件事,这个小豆丁即使在午饭期间,都没有想过要进入食堂去和大家一起吃饭。
俞言对此非常的不理解。
她来到这里这么久,她也曾经感叹,虽然这里条件艰苦,但是人与人之间那最纯粹又古朴的情感链接却是那么的牢固。
村寨里的人,对于孩子们是那样的诚挚,他们爱的简单又真诚。不管是谁家的孩子,只要赶上饭点,都不会允许他空着肚子回去的。
更何况是在学校里了,这个小豆丁就坐在教室门外,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为什么没有人出来招呼她一起,或者哪怕不想让她进食堂,盛好了送给她不好吗?
即使这样都没有,甚至在俞言主动提起她的时候,连支教的老师都沉默着拒绝了她。
这到底是为什么?难倒只是因为她的父母死于艾滋病吗?
俞言觉得不太可能,这里虽然闭塞落后,但是支教的老师并不愚昧,她不相信他们不清楚艾滋病的传播途径是什么,只要好好预防,这个小豆丁完全没有危害性。
况且,包括俞言自己在内,她们都想当然的以为,这个小豆丁的父母死于艾滋病,她也就是病毒携带者!可是这已经被确诊了吗?
俞言努力回想昨天那个小孩子在自己耳边的悄悄话,她清楚的记得,并没有人说,她也是病毒携带者!
俞言对这件事感到非常的困惑,而且这件事又让她特别的在意,她无法忍受自己漠视这个小豆丁的遭遇。
俞言陪着小豆丁玩了一上午,终于到了午饭时间。教室里的小朋友就像被打开笼子放飞的小鸟,叽叽喳喳的冲了出来,他一边跑一边笑。
这笑声也惊动了俞言和小豆丁,小女孩刚刚放松下来的情绪又紧绷了起来。俞言感受到了,她无奈的叹息一声,又假装没有看见,认真的给她刚画的小鸡点上了眼睛。
小豆丁还在紧张着,等俞言画好以后等了她很久,才听见她小声的说了一句“小鸡”,这一次,她的声音里的欢快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紧张和不安。
俞言放下手中的小木棍,拍拍手上的灰尘也站了起来,小豆丁看见俞言的脚尖转动,变换了方向,并一直朝前走去,她悄悄握紧自己的小手,抿紧了嘴巴不出声。
“快来洗手了,马上就要吃饭了。”
去而复返的俞言端着她的脸盆放到她自己的小板凳上,她凑过来,温柔小心,又不容拒绝的握着小豆丁的手,放进了脸盆里,小豆丁的拳头在温水里,终于慢慢松开。
俞言也终于笑了起来,她给小豆丁洗了手,又拿自己的毛巾给她擦了脸,等她把毛巾脸盆送回去再过来的时候,小豆丁的眼睛红了,可是俞言只是假装自己没有看见,牵起她的小手,就一起朝着食堂走去了。
食堂里,其乐融融的师生们,在看见她们一起进来,并交握的双手,都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甚至有人因为太过惊讶,而失手碰掉了手中的碗筷。
“想吃什么?”
俞言没有在意他们的反应,她冷静的牵着小豆丁的手,带着她往餐桌那里走去。
她松开小豆丁的手,一手托着一只大碗,洗手握着大勺,低头耐心的询问着小豆丁想吃什么。
可是小豆丁根本不去看菜,只是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要哭不哭,委屈又可怜的望着自己。
俞言叹息一声,兀自转身往大碗里盛她喜欢的菜,她也不再询问小豆丁的意见了,她怕自己再问,小豆丁就要哭出来了。
终于打好了饭菜,俞言又牵着她出去了,全程,俞言都没有去看其他老师的脸色。
此刻,她心里是有些生他们的气的,为人师表,不仅仅是传授知识的。俞言小时候,她的班主任就告诉过她们,当老师,第一是要教会孩子们如何做人。
俞言觉得,如今这些学生对于小豆丁的冷漠,这背后除了缺乏家长的管束,还有一部分就是这些老师对于孩子间歧视乃至霸凌的放任。
他们或许并不知道自己现在做的事情是错的,所以他们才需要有人来教导和指引他们。
但是这些老师没有做到这一点。
俞言牵着小豆丁来到教室门外,还是坐在她们各自的小板凳上,俞言又拿来一只大碗,把自己碗里的饭菜,都分出了一部分递给期期艾艾坐在那里的小豆丁。
“快吃,不能挑食不能剩饭哦。”
俞言看着小豆丁双手捧着比自己脸还大的饭碗,终于没有忍住,她放在饭碗,张开双手环保着俞言。
俞言有些开心有些得意,看,还能有我搞不定的小朋友吗!
“不要撒娇,谁让你不告诉我想吃什么的,不能剩饭哦!”
俞言以为她是有不喜欢的菜,吃不完了要和自己撒娇,这是陈欢惯用的伎俩了。
可是俞言却突然笑不出来了,因为她感受到自己腿上一片湿凉——小豆丁真的哭了。
这孩子哭都这么会动人心,她完全不像别的小孩子那样,放开嗓门号啕大哭,而是努力咽下哽咽,一点哭腔都没有,只是眼泪吧嗒吧嗒掉个没完。
俞言的心啊,那个酸啊。
俞言默默的站着,终于也伸出手,把小豆丁也抱进了自己怀里。
小豆丁终于哭够了,她乖乖坐在小板凳上,大口大口的吃着饭,俞言看着她鼓起的腮帮子,心里又酸又软。
小豆丁这次很听话,把碗里的饭菜吃的干干净净的,一粒米都没有剩下。
她吃完以后,朝俞言举着比自己脸还大的饭碗,她也不说话,就是睁着一双水汪汪亮晶晶的大眼睛,满含期待的看着你。
“好棒呀,宝宝吃的真干净呀!”
俞言看着她的眼睛,根本拒绝不了这无声的请求:看,我都吃光了没有剩哦!
俞言也很快的满足了她的小小请求,果然,等她说完,小豆丁的眼睛更亮了,她竟然还没有绷住,咧开小嘴笑了起来,露出了一边的小虎牙。
“童童。”
小豆丁听见俞言叫了自己宝宝,她羞涩的红了脸,但还是告诉了她自己的名字。
俞言接过她的碗送回食堂去清洗,这时食堂里已经没有几个人在了,这一餐因为俞言的叛逆举动,大家都格外沉默。
俞言完全无所畏惧,她没有向谁解释自己的行为是为了什么,也克制了自己和其他老师谈话的欲望。
就像她选择照顾这个幼小的孩子,不忍她的童年被流言蜚语所毁灭,她也尊重其他人的选择。
“俞老师,我知道你对我们的做法有意见,可是我们也是有苦衷的。”
俞言快要出门的时候,被一个平时交好的女老师叫住了。
她很是为难的看着俞言,最后也是在俞言面无表情的对视下,磕磕绊绊的说出了他们这样冷血的原因。
“我们确实有在故意冷落童童,可是这也不能劝怪我们,这都是大人造的孽啊!”
俞言听着女老师有些愤怒的控诉,心中想的却是:你们都知道她叫童童,你们都知道这是大人的错,却依然选择冷漠的对待这样一个无辜的孩子!
“俞老师,童童的爸爸早就知道得病了,可是他不仅不吃药,反而还要报复社会,他曾经故意到学校闹事,想要把自己的血掺进学生的饭菜里!”
看的出来这个女老师是真的愤怒,即使现在提起这件事,她依然怒不可遏的攥紧了拳头,咬牙切齿的样子,让俞言毫不怀疑,如果童童不是个孩子的话,她可能连踏入这个校门的资格都没有了。
俞言此时也不得不感叹,这世界上竟然真的有这么疯狂又变态的人存在,可是同时,她又在为童童今后的生活而焦虑。
童童已经不小了,她需要上学,去接受教育,不然俞言无法想象,她在这样一个被人怨恨、厌弃的环境下长大,又得不到足够的关爱和教育,她的未来,还会有光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