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不再想想了,你现在签了字,就相当于把刀递到我手里了。你是死是活,全看我心情了,你真的不担心吗?”
病房里,秦岳穿着病号服坐在床上,他带着一架细框眼镜,正面无表情的低头签一堆文件。他也根本不看文件上的内容,只是机械的打开文件,快速的寻找着需要签字的位置。签好以后就摞在另一边,然后再去拿另一本。
在他的不懈努力下,这厚厚的一堆文件,很快就签完了,当秦岳翻开最后一本文件的时候,他自己都不由的长叹一口气,他推推眼镜,就要提笔签上自己的名字,但是却被站在一边的王炳章拦住了。
“有什么可担心的,再说了,担心有用么。”
秦岳摘掉眼镜揉揉眼眶,缓解了一些疲惫以后,他又戴上眼镜,毫不犹豫的就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他把文件放上去,还很有心情的把其他文件摆摆整齐。
“我现在能做的也就是只有这些了,想那么多干什么呢,趁着现在,把眼前这些我能做到的事,都赶紧处理了。我这辈子,遗憾的事那么多,到了现在,我都不敢往回看。”
秦岳摘掉眼镜,看着眼前的文件开始失神。
“你看,我忙忙碌碌这些年,到头来,就只有眼前这堆纸。我所以为的成功,所谓的幸福,到了最后,不过就是这堆纸了。摆在这里,除了你我,还有谁愿意翻翻看看吗?”
秦岳的手指,从文件顶端的边缘滑过,眼中尽是嘲讽。然后,他轻叹一声,把这高高的一摞文件向王炳章面前推了过去。
“你愿意要就要吧,反正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王炳章刚才拦着秦岳,49%是在替秦岳担心,剩下的51%,是在为自己着急。他看着秦岳字越写越快,脸上的表情也是越来越轻松,但是那些无形的压力,好像都转移到他自己身上了。以前秦岳是他的老板,但至少命是自己的,工作归工作,不至于卖命,做的不开心,随时可以走人。可是现在呢?秦岳把这堆文件一签,他就要开始卖命了。
“文健怎么样了,你看着他还行么?”
秦岳只消沉了一瞬,就开始着手处理其他事情。
“这能看出来什么,我和你认识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你竟然是个如此重情重义的人啊!”
王炳章现在心情不好,可是看着坐在自己面前,日渐消瘦的秦岳,他也做不了别的事情,只好不断的拿话刺激他。
秦岳被王炳章噎了一句,也不生气。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人的心态变化的真是快。他想想自己在列车上见到俞言的那一刻,他的耳边全是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可这才过了几天,他就已经可以做到如此冷静的向俞言告别了。
是的,他不仅在向俞言告别,还在向这个世界告别。
秦岳在被文健砸伤头部以后,竟意外发现他脑部的肿瘤。不算严重,只是肿瘤的数量比较多,并且秦岳脑子里,祖祖父父孙孙,一大家子乱七八糟的挤在秦岳的脑袋里。医生在和秦岳会诊的时候都坦言,从医这么多年,还很少见到像他这样能忍的人。
虽然他颅内的肿瘤是良性脑膜瘤,手术切除就可以有效的治疗,但是他颅内的肿瘤,已经盘踞在这里太久了,部分小肿瘤的生长位置又很特殊,约有17%的肿瘤做不到全切。和任何肿瘤一样,脑膜瘤首次手术,如在原发部位残存一些肿瘤的话,可能发生肿瘤复发。并且,脑膜瘤术后平均生存期为9年,脑膜瘤术后10年生存期为43%~78%。手术后死亡的原因主要是未能全切肿瘤、术前病人状态不好、肿瘤变性或伴有颅骨增厚。
医生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的讲述着秦岳的病情,以及可能遇到的最坏情况,好让秦岳有个理性的参考。
但其实到了现在这一步,秦岳可以做的选择,只剩下“治”或者“不治”了。秦岳当然选择治,这个世界上,让他留恋的事情还有那么多。
但是纵观他的一生,他觉得自己实在算不得是个好人,“好人有好报”这种安慰人的话,他觉得就用不到自己身上了,所以他把一切都做了最坏的打算。哪怕自己真的一睡不醒了,那么他至少可以走的安心一些。所以现在,他签了各种法律文件,把自己的财产都分配了,生意暂时都交给了王炳章做托管。
“那你就好好观察吧,我还是那句话,就算你不是为了我,也要为了俞言想想,她……”
“行了行了,该怎么做我自己心里有数,你不要在这打感情牌威胁我!”
王炳章心里烦躁,看着秦岳又要开始利用俞言卖惨,趁机博取自己的同情心,从而让他更加尽心尽力的卖命,他赶紧打断了秦岳的话。
“说点正经的吧,你现在谁都瞒着,就告诉我一个人,那要是手术中出现点什么意外,谁给你签字啊!”
对于秦岳的决定,王炳章还是不满意的。他一直觉得秦岳这人太任性,现在依然坚持自己的看法。
“那我签个授权书,趁着我现在神志清醒,你抓紧拿去公证下,如果我手术中,真的出现了什么意外,需要签字的话,你就替我做决定吧。”
秦岳没什么所谓的说法,再一次成功点燃王炳章的怒火。
“呸,我欠你的啊!这种事还要留给我做,叫秦浩回来,让他给你签!”
王炳章说完,就心虚的低头摸烟,都放在嘴边了,但是想起来这是在秦岳的病房里呢,于是他又悻悻的放下手,嘴里继续叼着烟。
其实,他就是在借机试探秦岳。秦岳脑部肿瘤手术,这个病用医生的话来说就是:肿瘤虽然又大又多,但是良性的,可是毕竟任何手术都存在风险,我们还是要抱着理性的心态,为任何可能存在的结果,做好心理准备。
所以秦岳安排好了自己的事业,自己的父母,甚至刚刚收养的野小子文健,他都给人家制定好了“两个十年”的发展计划。但是秦浩呢,这么多天了,王炳章等了又等,就是没有等到一句秦岳对于秦浩的嘱托。
“走吧,出去说。”
秦岳站起来甩甩胳膊,活动几下脖子,伸手从王炳章的裤子里把烟盒顺走了。他拿着烟盒放在鼻子下面,非常珍惜的嗅了嗅,就重新扔给了王炳章。王炳章看着秦岳已经走出门去,他也跟了出去。
秦岳是个北方人,年轻的时候虽然没有着重锻炼过,但是也一直保持着运动的好习惯。所以曾经的他,也是器宇轩昂的。只是不知何时开始,秦岳的背,也开始变得佝偻,不再挺拔。
尤其俞言嫁给樊华的这几年,秦岳开始变得神神叨叨,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萎靡颓唐的气息。那段时间也是王炳章最看不上他的时候——本来嘛,失去后才珍惜,这种戏码,不管是听还是看,都让人觉得烦。
在王炳章看来,失去是因为愚蠢,珍惜就是矫情。
他默默地跟在秦岳身后,秦岳这几天已经把医院转的很熟悉了,因为虽然王炳章赶来这里接应他,但实际上,他一直都在忙活各种法律上的事情,照顾病人这件事,他是完全没有时间做。
所以这几天,一直是秦岳这个准手术病人,不但要照顾自己的生活起居,还要照顾着文健那个便宜儿子。
秦岳带着王炳章在狭长的走廊里穿梭,没怎么停顿的就拐了一个又一个弯,终于从身后那幢吵闹又压抑的白色大楼里转了出来。秦岳脚下的速度不变,偶尔回头看看王炳章,确认他有跟上自己,就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当王炳章坐在长椅上,啃着秦岳买给他的冰棍,听见秦岳说要让秦浩自力更生的时候,好悬没把手里的冰棒直接砸秦岳脸上。
“你再说一遍,你要干嘛?”
王炳章刚刚咬了一口冰棒,听见秦岳的话,根本来不及咽下去,直接就吐在手里,奶油冰块落在手心的那一刻,他浑身一个激灵,说不上是被冰块激的,还是被秦岳的话吓到的。可是看着秦岳坐在自己旁边,不紧不慢的“咔哧咔哧”的咬着还在冒白烟的冰棍,他气的直接就把吐在自己手心的冰块砸秦岳脚边了,临了还不忘用他的病号服擦擦手。
“我说,我准备让秦浩和文健竞争,谁赢了,以后我的钱就归谁。”
秦岳也不挣扎,任由王炳章拿自己的衣服当块抹布,搓的皱皱巴巴。自从得知自己生病,他就开始乖乖的戒烟戒酒,还在医院附近的酒店里定了高档病号饭,每天按时吃饭睡觉,中午还会来半小时的午休,醒了还会跟着院子里的老人家学着打会拳。
他这简直不像是准备手术的,倒像个悠闲自在的退休老干部了。一度让为了他的事情跑断腿的王炳章恨的牙痒痒。可是他的病例是真实,手术刀日期也都订好了,王炳章就算心里再生气,他也只好一直压着,生怕刺激着秦岳,再把他脑袋里哪个脆弱又较弱的肿瘤给刺激炸了。
可是眼看着他把一切事情都安排的妥妥当当了,就是一字不提他的亲生儿子秦浩,王炳章还是人忍不下去了。
“这些天,你不是一直在等我的话呢?”
秦岳因为生病,突然就开始养身起来,但是烟瘾这东西,心理上克制的住,生理上还是让人备受煎熬,于是每档秦岳烟瘾上来了,他就吃根糖少冰多,全是香精味的老冰棍。这是目前他唯一的不良嗜好了。
秦岳慢悠悠的啃着冰棍,抽空看了一眼王炳章,似乎是在欣赏他此刻那傻兮兮的表情,他竟然还凑近了去看王炳章的眼睛。
“真吓着了?至于这么惊讶吗?”
秦岳吃完了手里的冰棍,站起来把王炳章手里那根已经融化,正在“滴滴答答”滴着糖水的冰棍也接了过来,一起拿着扔向了旁边的垃圾桶。王炳章看着他,竟然还有闲心把自己那根没有吃完的冰棍敲碎了,冰块掉进“不可回收”,木棍扔在了“可回收”里面。
王炳章看着秦岳站在垃圾桶边,仔仔细细的用湿纸巾把手指擦干净,那个龟毛的样子,突然感觉一阵牙酸。
“还没想明白吗?”
秦岳回来时,看着王炳章带着微微怒气的脸,竟然还有些戏谑的问他。
“我的钱,我的命,不是都交给你处理的么,所有的法律文件都是你帮我准备的,我刚才说的是不是实话,你应该能够判断出来的。”
秦岳还在生气的王炳章,又坐回了刚才的位置。他盯着前面树梢上的叶子,看着它们轻飘飘,又紧巴巴的附着在枯败的枝干上,企图抓住最后一丝牵连,来保住自己的不被秋风吹散在未知的远方。但是它们的命运早已在出生的那天就已经注定,于是秦岳心中默默地数着数,终于,在数到“37”的时候,那片被他盯了很久的红色叶子,被风吹落在他脚边。
秦岳弯腰捡起这片火红的树叶,手指细细摩挲着上面那干枯的纹路——好像在解读这片树叶的一生。
“秦浩这孩子,也不知道是像了谁,主动给他的东西,他总觉得那是别人不要的,非要自己去争来的抢来的,才觉得好。”
秦岳说起自己的儿子,他血脉的传承,命运的转折,声音也不由得带上了一丝沧桑。
“俞言还没有嫁给我的时候,秦浩其实很喜欢她,每天晚上写完作业,都要让我给他检查作业,就为了明天能得到一朵俞言亲手剪的小红花。他还以为我不知道,他从小就有藏东西的习惯,他妈妈抱着他的照片被他藏在衣柜里,他还以为我不知道呢。”
秦岳回想着幼年的秦浩,心里酸酸软软的,不仅仅因为那时的秦浩还没有犯下大错,也是因为那时的秦岳,也还没有尝尽着人生百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