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上筵的是果品,有时令水果以及榛子、松子等干果;青梅荷花儿的“雕花蜜煎”;砌香梅的“砌香咸酸”必不可少。
再下来是下酒的菜式,“下酒十五盏”的每一盏都有两道菜,菜式繁多,胜在分量有限,也是能一一开怀享用。其余的炒白腰子、炙鹌子脯、润鸡、润兔等“插食”也是琳琅满目。什么十色头羹、五味杏酪羊、蜜炙鹌子、野味鸭盘兔糊、润獐肉炙,佐了归德城泰丰楼的玉京春名酒,更是让人开怀。
荤素从食更是丰富,肉馒头、鹅鸭包儿、肉油饼还趁着一钵笋泼肉面。这更贴了两个小子的心意。
永州不少河道急流所在大多设有水磨坊,尤其是丹阳这类的大城,一应面食皆取自官办的面市,在官府水磨务监督下统一销售。达官显贵,仕宦豪商皆用细面,而所用末茶也出自磨坊,至于启封城更是有着二百余处磨坊,年课税四十余万贯。大肇财货之丰厚,即便是大晟也难以望其项背,强如大綦其吃穿日用之物业已采购于大肇。世人常将三国互相攀比,更有好事者评定三国特色。如大綦六绝,金银宝器、强兵坚甲、大綦武戎、神都仕女、诗文双璧、天都神工;大晟七风,玄风逸士、嘉风南禾、疾风龙马、罡风大都、瑞风漆装、轻风缣紬;大肇八样锦,美食、美酒、艺伎、强弓、词人、道士、海舟、名瓷。至于西陆诸国世人除了后宇王室其余皆视若蛮夷一般。
毕竟人多眼杂,这一顿饭,几人吃的酣畅淋漓,但是半句闲话也没说起,彼此间即使开口也是用的化名。
元三儿则亲自伺候,让仆役皆在院内歇息,酒足饭饱后,他又张罗撤了残羹,为大家上了香饮子,并不催促诸人动身,而是引着一众仆役去拾掇箱盒往车驾上搬去。
小院内只剩下他们九个,而仝三郎提出留在此处,让元三儿往来传递消息。
“这是为何?”
芦颂有些不解。
于是仝三郎把话说的明白。
一来,仝家兄弟说白乃是海客,半商半匪,往来之人也大多如此,若是也与智全宝攀上联系,那忌讳衙门的自然敬而远之,而有心攀附智全宝的,又该如何处置?岂不是横生枝节!
二来,这个院落不甚起眼,所谓狡兔三窟,多留几个落脚之所绝无坏处,即便几人现在用不上,为了日后也应预备着,且若是宗先生一行人或其他援手也赶来,也好安排。
三来,便是作两全之计,所谓虚虚实实,既然一众人入了智家宅院,那便是浮在了水面,许多事自然不好处理,若是他们几个能转移许多人的视线,反而有利于他们三个行事。
如此,几人便不再啰嗦,当下分了工。仝家三人留在此地,之前藏匿的细软武器依旧保持现状,其余人只拿了趁手之物,如芦颂的宝贝百宝箱等,一起去智家。
便是去智家依旧分作两路,芦颂这一路顺着书院这条线往上梳理,柳瑒这一路趟着市井浑水,倚靠智全宝盘点整个局面,核心便是发现使团动静,寻觅敌人痕迹,按着宗三郎的话,他总觉得这应天府的凶局即将打开。
修道习武之人久历艰险,常渡灾难,宗三郎这预感,隐隐的风鸣、鬼瞳也有同感。
于是,该出发的迅速收拢了应用之物,该留守的也帮衬着不留遗漏,六人出了门径直上了车驾,元三儿也不问其他,只管赶路,如此不免让诸人又高看他一眼。
江湖儿女,每一刻都是生离死别,于是走了便是走了。茫茫夜色,道路朦胧,无所谓悲欢离合,有的只是坚持、坚定和坚强,而这些也是人生的无奈。此身就在局中,坚持到终局才有机会迈入下一个局中,若是做了局外人,那人生才真是熬煎的苦海。
一路无话,便是元三儿也严肃起来。
这几个时辰的相处,他已经发觉这几个少年绝非平庸之辈,更是怀揣使命,装着无数隐秘而来做大事。他才二十岁,但面对这几人,竟有老迈的感觉,自以为已经是游龙出海,却发现真龙哪怕还是青葱年岁,这光芒也让他无法直视。
尤其是今日碰到这三人,说句实在话,便是心中如擎天白玉柱的智全宝,其光芒也无法与这三个少年相比。
看似言谈举止依旧青涩,但是眉宇间的英气,言辞透着的自信,让人侧目,这才是初升的朝阳,假以时日必能照耀四方,不知道自己是阳光下的芸芸众生,还是金辉中的一份子呢?
元三儿之所以拒绝老老实实当个店掌柜,便是不愿意按部就班的在这个年纪便看到一生所谓最好的归宿,他也有自己的野心,也有自己的理想,越是浪荡于天地,才有更多选择的机会,今时今日未必不是改变平凡人生的机缘!
想到此处,元三儿更收起了轻浮,话本里怎么说的?
更喜今朝春酒熟,满目花开富贵!
其实两地相距确实不远,沿着河道往西北不过十里地便是智家别院,端的是个好去处。此地临着三四个蒲草丰盛、景色宜人的池沼,往南二里便是丹水支流天台雷涧与泺水相聚于此,而顺着泺水便是凤尾埠,如此可见这边更是往来航运必经之地,而顺着北去泺水则辗转汇入濮水,再往东便是雷泽、大野泽,越过无数沼泽便能通行入海,若是他们几人没有中途换了车驾,一路行船便能经过此处。只是这一路虽然通途,却自雷泽以降,沿着航道设置了多重巡检,南端和北缘还设有水陆军砦,哪里是那么简单便一帆风顺的。
而这水流荟萃之地,自然是鱼米丰沛所在,难怪智金宝不在故乡置办田产,来到这山清水秀之地安身。若是天明时分再看,一二百亩上等连绵水田,数十顷的郁郁桑林,沿着泺水那是水磨工坊,蚕坊丝场,围着池沼皆是鱼鳅成群,虾蟹成堆;所谓鸡舍鸭栏,鹅圃豕圈,黄狗吠于老牛身后,狸奴戏于骏马槽头,如此田舍,堪称世外桃源,实在是人间仙境。
只是此时夜色昏昏,众人皆怀揣心事,所谓良辰美景,可惜此时不是好时候。
一行人经过田舍,径直往别院而来,毕竟是永州内陆,不似高州边地,便是这等庄园也不必拿高墙围了,直到别院才是高门大户,高墙深院,还真是对得起这东门大官人的名号。
别院前面乃是引了活水作的池塘,不比城内附庸风雅种植荷花,这里乃是种下了蕹菜,所谓中通人和,不仅祥瑞还是道美味,而元二儿已经在这里等候了。
待车马近了,并未让几位客人下车,而是与亲兄弟元三儿亲自驾车,甩下其他车驾往院内而去。
既然是别院,便是如何舒服便如何打造,并不需遵守营造法式那么严谨,可等车驾进来才发现,里面确实别有乾坤,即便是穿过照壁也无须下车,而是顺着甬道拐入夹道径直往深处走去,穿过的二道门皆有人把守,终于下车便是一处独立院落。听元三儿介绍,这庄园内乃是按着智全宝的意思全面整修,按着二十八宿之东方七宿中的角宿布局,听到这话,风鸣、宗三郎与芦颂便明白了。
角宿,征物便是蛟,即角木蛟也。角宿乃有十一个星官,便是这庄园包含了十一个小院落,九十五位星君,分重要的房舍门户有四十一个,其余房舍五十四个,实在是好大的院落。
按着角宿结构,这院落乃是东西长,而南北窄,以星官‘平’分成前后两个部分。正门和蕹圃便是星官‘天田’,别院正门右首的院落,乃是护院居住且担负警戒之用的星官‘周鼎’;进来的甬道及照壁,前堂,连廊便是星官‘平道’,虽然并未看到,‘平道’北面乃是外客居住的院落,即星官‘进贤’;转至第一道门,及周边院落便是星官天门,穿过二道门便是星官‘平’,这道门墙应是向北延伸,隔绝内外,他们下车的院落便是通向居住的核心,只是这核心院落皆有绣楼或望楼,这便是星官‘柱’,再往北去依着院墙一排厢房便是星官‘库楼’,乃是各类储备之物及仆役居所;再往里面走便是内院,即星官‘衡’,这里乃是‘井’字庭院,两进厅堂,左右都是独立院落,而智家兄弟夫妇四人便在此等候,即便不能再往后面去。也能推算出这后面还是星官‘柱’的延续,然后便是朝向泺水的后门,虽然是面向东方,这处星官则名‘南门’,出了南门便是通途。
如此门第,除非是朝廷禁军前来攻打,面对山贼水匪堪称铜墙铁壁,固若金汤。
而这智全宝也是把山上学来的本事,费尽心力的落到实处。因此,诸人见了礼,便禁不住向二位师弟及一众门内手足夸耀,而那智金宝胖墩墩的模样,心宽体胖之相真似寿老一般,只是看着兄弟笑意绵绵,二人兄弟情深,发自肺腑。
诸人的见面贺礼还是柳瑒预备了的,前面送了步摇,这个乃是两支金簪,不同于大肇这边细工纯金或鎏金工艺,乃是结合大晟金钿、大綦点翠工艺的创新之作,一支是金质三连镂空鸳鸯纹缀水绿翡翠花头簪,一支是纯金镶羊脂玉地腊梅点翠蝶恋花筒簪,由三娘送到两位嫂嫂面前。
两个人虽为珠宝所动,却也并未全神贯注于此,而是将注意力放在三娘身上。
还是步金莲快人快语,
“如此水灵灵的可人儿,怎地不好好装扮起来,这身童子装岂不埋没了这俊俏颜面!”
“妹子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儿,便是这等土气打扮,也遮不住三娘子半分丽质,美人儿就是美人儿,便是咱们姐妹看着也是心疼!”
若是被普通女子夸赞也就罢了,莫说少女,随便哪个女子被这两位绝顶容颜的妇人夸赞美貌,岂能不美到心里,饶是虢三娘也被这几句话说的面色绯红,一脸娇羞却又透着得意。
也是她回到小院便卸了装扮,如此风尘仆仆来,也不再女扮男装,这几个少年直把三娘当做小女孩或者同门子弟看待,如今被两个妇人撩拨的小女儿心思荡漾起来。
看着三娘这份可爱模样,几人也是才发觉原来身边的妹子,好似小荷才露尖尖角,将来说不得也是芙蓉迤逦开秋水,香风罗绮满华城。
“三娘子,咱们三姐妹且到后面玩耍,便留他们这些俗人在此,”
步金莲并不接过礼物,而是轻盈飘动,一把擓住三娘的胳膊。
“便是这等好物,也要三娘子帮着参详,咱们姐儿几个也好好说说话”
斛金莲便拉过三娘柔荑,将装着首饰的匣子合上,也随和的说道。
这二人虽不是亲姐妹,一唱一和更胜似亲生。
其余诸人也乐得见到其乐融融场面,尤其是三郎难得三娘子一副娇羞含笑模样,只求这姑奶奶心气儿顺便不把肝火撒在自己身上。
三个如花似玉的妙人儿摇曳着身段款款而去,轻柔漫步有如翠竹带风,杨柳含韵,风姿卓丽,美不胜收。
待女眷们离开,率先开口的乃是智金宝,表情严肃起来还真有几分威严在,
“兄弟们都不是外人,便是我这两个伴当,大伙儿也是见过的,便与自家人无异,咱们便趁着夜深人静,无人搅扰,把事情安排下来。”
智金宝抱拳先做了罗圈揖,诸人也急忙还礼,他继续说道,
“二郎把其中利害方才已经与我交代了,我这人别的能耐没有,仗义疏财还是无愧于心的,弟兄们在这应天府无论做什么大事,便是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只需放心做来,便是捅破了天,躲在咱这庄院,早晚也能将弟兄们全须全尾的送到山上。”
这大马金刀的几句话,把几个人心思都说的热烘烘的,几个都是何等聪明人,岂能分辨不出人言几分成色,而这智金宝所言确实发自肺腑。
“平常便在咱这庄院住下,便是悄无声息出去,只须交待给元三儿兄弟,从咱这庄院后面有直通泺水边上的暗道,到了码头便有乌蓬快舟,往南行无须在上岸,这水汊交界地方的巡检乃是咱们自己人,平常咱也有货栈在边上,从那里上岸换了快马,一炷香便能到应天府东门,这边便是咱们的地界,没人找咱们麻烦!”
大哥说话,智全宝只在一旁点头称是,饶是夜深天凉了下来,毕竟这智金宝胖大身子,一席话便热汗淋漓,不假手他人,智全宝便拿起蒲扇给兄长凉快凉快,至于元家兄弟,一个守在厅堂门口,哪怕是家里也不敢不戒备,另一个则张罗着给诸位端上冷饮子,桂花蜜糖用滤清的米酒化开了,再将瓦罐放在深井中拔凉了,冷饮入口,头脑也清爽起来。
智金宝继续说道,
“总之哥哥这里便是众贤弟的家宅,也是哥哥我手无缚鸡之力,也就是在钱粮上周旋,外面的事咱家二郎照应,也不需俺来操心,便是元二儿和元三儿兄弟也随时听候差遣!”
莫看这智金宝斗大的字也不见的认识几个,却心思活的通透,尤其是将斛家小姐娶进了门,更在贤妻点拨下,一门心思要将家业做的牢靠,好传承下去。
这些少年英豪所办何事他并不关心,江湖义气也是发自内心,但是从兄弟口中得知几个人的背景,所谓锦上添花也是人之常情。
宗三郎几人自然承他的情,便是智金宝这样坦诚以待,还能要求人家如何,便是这庄院死里求生的密道都坦言相告,只是这份通达率真放在这等生意人身上实在是难能可贵。
几个人说着话,便看着两个嫂嫂拥着一位俏丽少女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