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足饭饱,众人这才吃着残酒,说起一天故事。
今日风鸣三人乃是与智全宝一路,主要是在内外城转悠,不过也分了工,最后乃是柳二郎与三娘往内城去,而智全宝与元三儿则带着风鸣在寿安衙门与外城走动。
莫说衙门内并无消息,便是市井间也没有东丹人的信儿,反而是走访间探查到其他的不同寻常气息。话说这巫不全兄妹与松二郎没了消息,而这福昌县也没了快板捕头,明面儿上老实了不少,也就是鼓动如奎二儿这等街痞泼才来闹事,却未曾想底下人拿捏奎二儿的时候,这厮竟是个没胆气的,不仅认怂眼睛都不眨一下,还将知道的消息和盘托出。
原来收买他出来闹事的便是一户素来与右通判交好的人家,这家管事儿让这奎二儿找元三儿麻烦,便是相中了教场瓦子,并不止他这一路,而是打算他这边动完手,其余几路都要动手,所图竟要把厢军教场也要拿下,岂料智全宝奉命外出办事竟是幌子,其余几路不敢发作,只把奎二儿晾在这里做了冤屈鬼,正因为如此,他才招供的分外爽快,甚至还说出这管事的与厢军中人也有往来,这还是他一个相好告诉他的。
于是今日风鸣还协助智全宝,带着厢军中的亲近人,在厢军中打探消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亮出五贯钱的赏格,这些平素连饷钱都不能足额领取的军汉,立刻有人举报消息。智全宝也是官场中人,立刻去了左通判厅,领了行帖再去都指挥使家中请令,最后才将这厮拿到厅里问话。
这厮也是拿钱办事,贼心眼不少的,不仅立时便招了,还透露出更多内情来,原来这管事曾对他说,只要全都乱起来,自然有人收拾,到时候说不定就换了门庭,做了正经禁军的提辖,而且听那管事的意思这事儿不仅确定能成,且就在近日。
话说到这了,三郎问道,
“可曾拿住这管事?此人背后是主家的吩咐还是另有别人操纵?”
三郎所问的,正是风鸣当时急于知道的。
于是,午后便与智全宝、元三儿领了厢军、县衙以及街面上可靠的伙计,就准备动手拿人。
之所以如此毫无顾忌,只是因为此管事的主家虽然攀附右通判,倒是并非是什么高大门第,乃是当初被左通判弹劾罢了武职的原厢军都指挥使,如今仰仗着父祖的余荫,混了个地方巡检使罢了。如此看来,其背景也不过如此,唯一顾及的这厮的宅子在福昌县内,且距离内城南门并不远,所谓投鼠忌器而已。
但也并非毫无办法,乃是元三儿出的主意,这厮寻常并不履职,更多时间是在自家的铺子里盘桓,这铺子乃是个估衣旧货发卖的院坊,其实就是这厮让手下盘剥外地行商,巧取豪夺的若不是现钱,便拿到这铺子发卖,就是个无本买卖。
元三儿便让几个闲汉拿了旧衣裳上门去折价卖掉,然后又让一拨人去买红白事所用香料蜜烛,又让一拨人拿了些发臭的海货去上门退货,非要三拨人在这店里闹起来,果然这厮在店里,看着乱作一团,便找做主的人问话,皆说是这管事介绍的买卖,一个说这管事让这几个闲汉帮忙,又说随便拿些东西到店里寄卖,才好把赏钱走账出来,他们等了几日没消息,也不等找那管事,只管拿着破烂衣服折算现钱领赏;另一个说这管事做了这家取媳妇的买办,操持一切应用之物,定钱已经给了,现在自然是只付尾钱便要拿货;第三拨人则一进门就将败坏的海货扔在柜台上,臭鱼烂虾的味道惊跑了原本的客人,还将前两拨人的衣物也搞得腥臭无比,于是三拨人和这店伙计便混乱的撕扯起来,倒霉的自然是店家多一些。
这巡检使仗着官身上的威势,先喝止住这些人,也急忙让人去招呼那管事来说个明白。
等这下人往外跑,就有风鸣带着换了便装,青衣短打的厢军和衙役们跟着。果然不出所料,这管事有自己的住所,若不是如此设局,还真是走岔了。
看那管事也就是个带小院的三楹瓦房,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在这应天府置办这等独门独户的院落,便是豪奴富佣,也是稀罕的。
只看那管事开了门,与那仆人说了几句话,便有耳音好的听那管事说‘容我换身衣服,才好一起去,这陌钱你就拿着,不能让你白跑了,只是家里有女眷,委屈你在门口等我片刻,待会儿过去还须你帮我说说好话,等事情了了,我做东请几位喝酒。’
然后,这管事便虚掩了门,进去了。
风鸣诸人十余个,分作四五处,便在门外等候,想着最多一盏茶功夫,人便出来。只是过了片刻,风鸣便觉得不对,招呼众人一起跑了过去。
那仆人见许多大汉跑了过来,立刻慌了神,不等开口,便被两个衙役放倒,一个拿绳索扎了个猪蹄扣,另一个直接往他嘴里塞了麻桃,用汗巾扎住了,四个人配合便将他扔进了麻袋,早有拉着板车的过来装人。
其余人则在风鸣带领下闯了进去。
果然这管事儿的这么会儿功夫,竟丝毫不沾泥带水的跑了,甚至衣物财务都不收拾,这就从后墙虚掩的窟窿跑了,等风鸣带人钻过去,才发现这边是个临街的房舍,房门大开,外面便是内城南门,这点儿距离足矣让他躲入内城之中,而当风鸣要往城门去找那守城的士卒询问,却被厢军众人拉住了。
‘风郎君,不可过去,这守着灵光门的乃是右通判的亲近人,咱们过去只怕会坏事!’
再打听才知道,这内城四座城门,除了北门应天门,其余皆掌握在右通判手里,尤其是这南边的灵光门,除了看见的这三五十人,里面左右武铺合起来乃是全副甲胄的一都百人之众,而这内城三门以及巡查士卒有一个指挥,五百人皆教阅厢军,却牢牢掌握在右通判手里。
既然如此,只能作罢。
便押了这仆人到寿昌县问话。
而风鸣则留下两个衙门老捕快在这管事家中,探查个究竟。细细勘察,这捕快挖掘出来不少蹊跷地方,再汇总各方面消息,风鸣几人只觉得心惊。
原来,这院子与后墙挨着的房舍都是管事的产业,而且都是现钱交易,找来这牙人询问,乃是半年前便置办了,可是这管事到这巡检使家里做事也就是半年时间,据那仆人说这管事乃是巡检使海东老家的穷亲戚,乡里遭灾,才来此投靠。
若真如此,这置办宅舍的钱财从何而来?
又听那仆人说,此人能短时间做了管事,此人其实只是挂了个管事职事,巡检使内宅自有老管事负责,之所以如此,乃是此人有些拿不上台面的手段,总能带着巡检们缉拿住走私逃税的行商,一来二去竟成了这巡检使发家的倚仗,因此重用于他,便是这店铺其实也多由这管事打理。
众人都听说此人将结发妻子也接了来,许多人还见过这女子,但是搜查了这房舍并无其他人居住的痕迹,也就是说所谓妻子,其实乃是障眼法罢了。
又将这房屋和院外可疑之处皆打开来看,一瓮银钱虽然惹眼,也没有藏着的精致兵刃让人吃惊。院内挖出来了缀铁泡皮甲,房内揭开地板有边军制式刀剑弓矢,还从房梁上搜出仿制当地禁军令信、牙牌。
“海东人士?如此藏匿行迹,还准备了当地禁军的身份?”
几人听风鸣他们说完,不由得疑窦丛生。
“六师兄,这管事什么时候开始收买这些人要发难于此?”
三郎灵光一闪,顺着思路开口询问。
“也就是这四五日以来,若说收买这厢军武官,便是六月初八,”
智全宝今日才审完此人,自然是记得。
“果真是六月初八?”
“没错,这武官说认识此人有些时日,平常便有银钱入账,只是入伏第三日,这管事请他吃羊肉,才拿了宝钱给他,并许了他的前程,便是六月初八没错。”
听了这个日子,几个少年郎心里都有些明白三郎的意思。
“六月初八,便是贼人攻入湫潭,为先生设计剿灭的日子。”
柳瑒乃是亲历之人,当然知道这一天意味着什么。
这管事从高州来,身份背景皆是虚假,处心积虑隐藏行迹,却又牢牢掌握住了巡检使,同一时间又打算在应天府兴风作浪,若说巧合,谁都不信!
“这么说,我们已经发现贼人的踪迹了?”
芦颂也有些兴奋,没想到他们才来了丹阳府三日,便已经让贼人现形了。
“秉文,若是听了咱们今天的收获,只怕更让你吃惊!”
仝二郎毕竟也是年轻人,即便面庞远较同龄人沧桑,这时也不免面带得色。
原来他们三人今日便全力去探访使团下落,毕竟上千人的大阵仗,如何就能消失了,于是一边调动自己这边的关系,一方面许下重酬收买消息,沿着几条可能路线,一路查上去,结果反而是最远的天中城传来了消息。
原来,东丹使团离开天中城之前,这使团正使便以来的时候较为匆忙,身边伺候人不足,拿出重金要接伴使帮忙采办女伎乐班,也是这正使通儒学,明道法,与一众大肇官员相处和谐,更何况并非强买强卖,便由大肇官员出面,与天中城监的地方官妓定了短契,便一起出发。
饶是天中城小心伺候,也不可能凑出能让东丹正使看得上眼的整套乐班,更何况是伺候胡人,许多有底细的官妓也来推脱,还是寻了民间私妓,才凑出菩萨蛮队舞班子,大约十三四人。
本来这也没甚古怪地方,但是结合后面的故事,便有些蹊跷。
使团离开天中城乃是六月十日,走了半日便往山路而去,进山当晚还是在较大的乡里驻扎,但是第二日起,这使团行为便诡异起来。据说当晚驻扎,乃是大肇禁军在外,团团扈卫住使团在中间一处商人别院居住,毕竟只是个方圆二三里的乡里,稍许动静便路人皆知,夜里便听到庄园内部大呼小叫起来,且火光莹莹,人来人往的热闹的紧,乡人以为是胡人风俗,只是吵到后半夜便没了动静,待寅时有人来看,竟发觉这许多人竟开始收拾行装,就这么大张旗鼓的来,悄无声息的走了。
然后,再问沿途城乡,竟都未见到使团在城中驻扎了。
“也就是说,十一日以来,这上千人竟是如行军般,在野外驻扎?”
芦颂不免奇怪。
且不说东丹使团是什么德行,就拿大肇这些文武官员,哪里有城池不入,野外扎营的道理,这等辛苦岂是这些京城养尊处优之辈所能忍受的?
但毕竟这么大的队伍,便是不入城,采买消耗也是个大数字,仝三郎这些走惯了远海的更知道其中讲究。
毕竟一艘海船远行数月,不过百十人吃喝用度便须准备的满满当当,只要是靠港,首要的便是补充辎重。哪怕是在内地行走,上千人的队伍仅凭随身携带,决不能满足需要。
仝三郎便只看哪里有短期大额发卖吃穿饮食,且还是官府出面的,比对之后,自然就知道了这使团的行径。
但是当他将沿途大概的售卖之物综合起来看,还是有些奇怪。
说到这里,鬼瞳便拿出记录的册子,这些是三娘按着账目誊抄了的。大肇毕竟是商贸发达,只看这账目规范便远胜诸国,而三娘身为刺奸,又是女子,其中一项本领便是研习各国文书账簿,于是这誊抄归纳了流水账,再拿出来的,只看收支清晰,条目清楚,按着时间、地点、批次和种类皆一笔笔的分列出来,比之老账房所差的只是没有副贴各类计支凭信了。
于是,几个人细细看了下来,便是元三儿这等字都认识不全之人,也看出问题。
“便是上千人吃饭,也用不了这么许多木炭、食盐吧?”
“何止这些,买来的香料数量也有些古怪。”
这些买卖都是许多笔分散开的,但是合计一处就不对了。三天时间,合计购买木炭两千斤,食盐八百斤,桂枝花椒等各买了五六担,甚至还在沿途一个烧石灰的土窑买了所有的千斤生石灰。
“按照寿昌县府衙记录来推算,咱们大肇人丁每日用盐四钱八分(大肇一斤合现代596.8克,一斤十六两,一两十钱,一钱十分),东丹使团不足五百人,接伴禁军两个骑兵指挥,合计八百人。”
智全宝毕竟是管着全县治安与厢军操练,这些事情自然是稔熟于胸。
“粗略算来,一日消耗最多四十斤,难不成这些人是打算贩卖不成?”
“其余之物也有些用量过度啊。”
柳瑒看着单子,便是自家宅邸,几日间也用不了这么许多。
“是啊,这么大的量,便是腌肉岂不是也能腌怕不下两千斤吧?”
元三儿常混迹于酒店瓦肆,就按着最熟悉的厨房杂务,脱口而出。岂料他这一句话,竟让所有人大惊失色,食盐、木炭、生石灰,这炎炎夏日,若说防腐保鲜,岂能少的了这些?
若果真如此,这使团还真是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
本来还以为发现了使团行迹而沾沾自喜的仝氏兄弟,闻言更是瞠目结舌。仝三郎再拿起账单详细看了几遍,真应该给自己一个大耳刮子。
明明是常在海上待着的,这明明是远海捕鱼保鲜的法子,用食盐将鲜鱼抹了,若是巨大海物则开膛破肚,将内外都抹了,船舱底下铺上木炭,直接将海货铺上去,然后将船舱装满封上;至于龙涎香之类,则用麻布裹了,用生石灰装入瓦缸,然后再把龙涎香封进去干燥水分。
只是陆地之上如此用量还能保存什么?细想起来,几个人只觉得手脚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