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啊,且不说营丘家乃是开国勋贵,但后代又是靠耕读而显宦,家学渊源自然深厚,更何况如今朝廷选士,慎之又慎,中枢又是贤相在朝,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几个蠢物在此理政,通判也不是微末小官,转任出去便是城监主官,牧守一方。
“你知道咱们左通判的出身,可知道那右通判的来历?以营丘家的底子也不得不与此人,分庭抗礼,此人也实在是个人物!”
几人点了点头,尤其是三郎,因为父亲与敌手已经相持数载,更知道天下人物绝不可小视之。
这两日,几人只知道这右通判乃是进士三甲出身,二十多岁登科,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却还在通判之职上打拼,中间转来转去,只是品级升的缓慢。
对比此人,左通判营丘公,三十岁才出仕,如今四十二三年纪,便升到通判位子,将来还有一搏之力。
两相比较,诸人又因为远近亲疏并未过多关注那人。
“我若不是当了这捕头,也不会把这右通判履历查看详细,此人出仕便是以选人外放地方当县丞,然后调任南方历任参军、推官、签判,再调京师于中书门下作礼房,本是入了中枢,却没想又放任出来辗转,历任知县、知监、提刑才到了这应天府右通判任上,一呆就是五年,直到今日。”
诸人没听出什么隐情,只觉得此人实在是宦途不畅。
“若是如此,也就罢了,那营丘郎君心思细密,他不只查看了此人及近亲详录,还发现许多有意思之事,也是不把我当外人,才在私下告诉了我。”
便是智全宝这样的直率汉子,也压低了声音。
“此人外放县丞时,当时的上司城监判官,便是扳倒士大学士,如今的参政,景钦若相公!”
智全宝继续说道。
“此人后来的上官及同僚中,景相公的子弟一人,学生两人,门人一人,便是几个看似无关紧要的四五个人,也都在慈圣称制时迁户填府,阖家入籍归德城,如今就在内城居住。”
柳瑒闻言,原本还不甚清晰之处,皆通透了。
“抓阄结果如何?”
“这抓阄乃是左通判无奈之举,乃是分作五拨抓阄,各编县知县先抓,于是寿安县、太丘县归左通判署理,福昌县、蓼谷县交给右通判管辖;
然后是诸曹参军,录事、司户、司寇归了右通判,司理、司法则掌握在左通判手里;
然后是幕职官吏,左右判官、左右推官不必抓阄,其余乃是两通判掷骰子来搏,签判、察判、军判监判、军推、架阁库尽归左通判之手,于是将节推、察推,文学、府学、军资库、内城巡判给了右通判;
丹阳城内外左右厢都巡检便分了左右,巡辖使臣分了四处,急脚递铺、马递铺归了左判,步递铺、斥堠铺归了右判;
至于地方军备,按着法度二判不能干涉,于是奏请朝廷,不设路分马步军部署,应天府兵马钤辖名义上该管本地军务,归德城兵马都监掌管城内驻屯兵甲、训练、差役,太丘县设兵马都监掌丹溪以东军事,各城门皆有兵马监押负责内外防御,尨山下还有‘空云军砦’兵马监押,悉数由左判监管,虽然如此说但是根据地面分管各城门的兵马监押还是听地面上的吩咐;
应天府都巡检司各设东西南北四边巡检使,各县驻泊巡检等,悉数由右判调度,路提刑司也由右判协调沟通。”
智全宝毕竟是衙门中人,将这些事说的清清楚楚。
简单的说府衙内钱粮、文教、刑名在右,商贸、吏事、文案在左,地面上一人一半,军事上披甲作战的在左,治安巡查的在右。
看上去还是左判更占优势,这便是仕宦家族的优势,即便这右判乃是朝中宰相亲信,有本地新贵豪绅支持,也只能与营丘公分庭抗礼,且稍逊一筹。
但是柳瑒接下来的话才让人匪夷所思。
“诸位若还是小瞧这右判,只怕是轻敌了,”
柳瑒继续说道,
“方才我拿这端礼门说事,只是其一,右判牢牢控制了内城巡判,也因此内城四座城门从制度上都在其管控之下,北门乃是因为其特殊地理结构,而能让左判染指。于是,只要内城有变,若是右判阻挠左判入衙办事,左判只能走北门。”
诸人点头,确实如此,而按着路径,从位居外城寿安县衙邻近的左通判厅出发,都要绕路,要么走内外城间路,要么出外城,走曛风门进来。
“这两条路真的走得通吗?”
柳瑒并非提问,而是斩钉截铁的断言。
诸人看他拿着筷子指点,思路也急忙跟了上去。
“向北走间道,原本是通途,可现在在做什么呢?”
智全宝脱口而出,
“在修筑城墙!”
“这城墙何时开始整修?”
“五月初六,端午之后!”
“端午之后?”
三娘一直仔细聆听,闻听智全宝的话若有所思。
虽然相处日短,三郎也大致琢磨出此女个性,这等要紧事上,三娘便把小女儿心思收藏起来,也正因为如此,平时她才小心翼翼的选择亲近之人,放肆本性,听六郎说,三娘曾言这几日乃是她离开母亲修道练武至今最开心的日子。
原来是同病相怜之人,因此三郎便示意三娘无须小心顾忌,任何疑虑都有可能成为掷地有声的线索。
“或许是我多想了,我叔父拿到东丹那边消息就是这天,因为所言不详,我叔父才又只身往东丹查明实情,然后这才率领我们来大肇!”
天下哪有这么多巧合,没想到柳瑒他们二人这走了一圈,竟然把许多事情贯穿起来。
“不会这么巧吧?再说,等这城墙修筑好了,这开设的角门也在左判控制之下啊?”
智全宝觉得几个人有些魔怔了。
可是柳瑒一句话,让他也犹疑起来。
“若是等不到城墙修好的那一天呢?”
智全宝略加思索说道。
“即便如此,也可以登上曛风门,从廊桥上过去。”
柳瑒闻言摇了摇头,
“师兄,你最近是没有往那边去,这两座廊桥只有一座还可安全使用,另一座已经是虚悬空中,上去只怕摔下来做成肉泥。”
柳瑒指着代表应天门方向的碗碟说道,
“今日我二人经过时,还感慨这二判争权,但是政务上并不懈怠,而且修整中极有章法,至少还确保一处廊桥可用,现在看来分明是处心积虑,按着分工来看,这些大工建设都是右判职责,而这廊桥也偏偏在福昌县的地面上,只怕届时许多人要过此桥,也是难如登天。”
“更何况,”柳瑒顿顿嗓子,“恐怕寿安县这边根本无人能从外城绕到曛风门。”
听柳瑒说了半天,几人已经不再反驳,只等他细细分析。
“我与三娘回城便是从曛风门绕回东面的赤阳门,这一路都是缓坡而下,于是回来极快,可是反着走了?”
“既然是缓坡,反着走也不至于难行吧?”
仝三郎这是给柳瑒送节骨点儿,一搭一和,才让人尽兴。
“若是到时候把这围堰扒了呢?”
“这怎么可能?”
智全宝有些焦躁不安了。
“怎么不可能,如今乃是酷暑,正是山洪频发,水位高涨时节,这围堰两边落差数丈,便是扒了去,不至于洪流泛滥,但是自此直至丹溪,变成一片泽国泥潭,行船不可,走马不成,只让你望沼兴叹!”
“二郎,你如何这般笃定?”
风鸣插言,其实风鸣已经相信柳瑒所言,他说这话,是让柳瑒向智全宝解释清楚,否则这直率汉子恐怕难以接受。
“师兄,说句大言不惭的话,咱们虽然大多出身边地,又是久习武艺,可是若论这等城防守备军务,恐怕诸人不能及我,毕竟家父守备华清城二十余年,我父兄多次翻新增筑城防守备,我都是亲历者,许多工程我也参与其中,而这丹阳府的城防本来就是易攻难守的处境,留着北面这许多泥淖,又修筑围堰,就是面对敌军时,破堰放水来迟滞敌人兵马。”
“恐怕这些不教阅厢军作战不成,做这等事乃是轻车熟路!”
“难道说他们图谋教场瓦子和厢军教场就是图谋掌握这些只会干杂役的军汉?”
元三儿插言道,所谓道理越说越清透,本以为是对方图财,谁知人家是来给他们挖坟的。
“难说,这些军汉本来军饷就没几个,全靠着教场瓦子谋生,咱们现在能拿捏得住他们,不就是瓦子在咱们手里?”
智全宝是直率,并非一根筋走到黑,只要道理通透,便立刻反应过来。
“这么大动静,只是为了阻止左判进内城?”
“诸位师兄弟,若是让我说,在这右判眼里,左判不过是颗随时可以拔出的钉子!”
柳瑒又作惊人之语。
他用筷子指了指代表丹枫馆的杯盏问道,
“师兄,这丹枫馆何时修成如此规模?”
智全宝看向元三儿,元三儿急忙说道,
“这丹枫馆我到知道详情,这丹枫馆乃是在前朝中枢三院的台基上修筑起来,这台基本本来已经高达三丈,而这丹枫馆修起来时只不过两层,相加起来就有十二三丈高。两年前,因为这丹枫馆买了三千贯的酒麯,帮衬府衙完成了酒税额度,因此右判便允许其再加盖一层。原本此楼也只是稍矮于安嘉门的门楼,此次加盖,算上歇山顶,便高过了城楼。”
“三层楼,怎么如此高?”
“这便是有所不知了,这丹枫馆外面看是三层,其实里面乃是八层,甚至听闻其上还有第九层,只是寻常人连六层都上不去,更遑论其他几层了!”
柳瑒用手巾折起作墙,将丹枫馆与安嘉楼围在一起,
“诸位,如此这样看来,像不像内城之中又藏着一处瓮城?”
“这手巾模样不就是大石廊瓦子吗?便是如此,又怎么能当城墙用?”
智全宝说道。
“师兄,这大石廊瓦子可不是教场与水门瓦子,只用木栅围着,我今日去看了,乃是六尺高,六寸厚的包砖围墙!”
“何时改成硬墙的?”
“怎么,你二位竟不知情?”
智全宝与元三儿摇头,他二人的面孔只怕出现在内城,便被人围了,至于底下人也不再内城当差,竟不知道何时将木栅改成砖墙了。
“即便砖墙也只是聊胜于无罢了,如何挡得住军械?”
芦颂说道。
“若是用方石在墙后面垒起来呢?”
“如此许多石料,他们从哪里来?”
“你们忘了围绕内城的大石廊了吗?只需拆除一两里的石廊,堆砌作坚固瓮城又算得了什么?”
这话一出,芦颂几人不做声了,这绝不是柳瑒想当然,一件事有异只能说少见多怪,如此许多蹊跷事凑到一起,那便是实实在在的阴谋。
“可是,这右判做这些事,是要干什么呢?”
虽然三娘将右判异动同东丹大军南下联系起来,但是在座的所有人都不相信这应天府的官员是东丹人的内应,更何况此人还是当朝宰相的故吏亲信,既然不会投敌,做这些干嘛呢?
几人百思不得其解时,悠然间,鬼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确切地说众人只看他突然冒出来,竟不知他何时消失不见的。
仝三郎对此见怪不怪,知道鬼瞳看众人谈论热烈,恐怕忽略了周边情形,刚才必然是找个隐秘所在观察四周了。此时已经过了戌正,即便是凤尾埠也渐渐沉谧下来,但是平常人懈怠时候,便总会有魑魅魍魉现身。
此时鬼瞳现身,恐怕不是好消息,果然,他言简意赅的几句话,便是小院后门外,客店门前皆有异常,就这么点儿功夫,便有两三拨人找借口在客店内转悠一番。
也就是鬼瞳的好眸子,还有一身轻盈的腾挪功夫,再加上毫无生气的行动,才能将一切异动收揽于眼中。
闻听此言,智全宝便要闯出去,被三郎拦下了。
如今不只是自己哪一路被人盯上了,大概率便是智全宝几人,毕竟这位六师兄也算是应天府有头有脸的人物,只是没想到竟有人能一直跟到这里,也确实大意了。
亡羊补牢,未为晚矣。
今日事便就此打住,综合许多头绪,总要自己慢慢消化一下。既然有人送上门,就要做好两手准备。按着仝三郎的意思,贼人盯上来,必定要找他们的破绽,只是不知是来查他们底细还是要他们性命。
若无刚才的分析,几人也不至于相信这些人敢贸然图谋性命,但毕竟这管事被惊走,只怕打乱了他们的部署,直接下杀手以绝后患其实最一劳永逸。
众人商量片刻,便有了决断。
元三儿、风鸣一会儿出去亲自赶了车驾到院门口,只说智全宝与几位郎君喝醉了,这便要返回智家庄子。
于是分成了两拨人,一拨人两辆骡子拉着的厢车,晃晃悠悠往北,渐渐消失夜色中。小院里还留下一拨人,就看这伙贼人有什么手段。
只说两辆厢车在夜色中缓行,出了凤尾埠,渐渐的就没了人气,这日间繁忙的商道,如今昏昏沉沉,不见一丝灯火。
两只气死风灯高高挑起,趁着微弱灯光,两个赶车的汉子连模样都难以辨认。
才走出去二里地,距离河汊的巡检还须翻过山坡,再走上一二里才到。就是这时从凤尾埠方向只见有昏暗灯光影影绰绰的急速过来,不多时便传来驮马铃铛声来,声音嘈杂,来的还不止一辆马车。
这边上坡本就缓慢,更何况马车比骡车可快多了,前面晃悠着,后面已经距离百十来步了。
“前面赶车的便是在客店前面转悠的汉子,看来还真的要取咱们的性命!”
若是后面汉子能看到骡车车厢里面,便知道这里哪有喝醉的智全宝,两辆骡车,前面的是元三儿赶车,仝十一郎、宗六郎在里面,后面则是柳二郎赶车,鬼瞳、宗三郎、仝三郎在里面,三人皆拿了硬弓利刃就等着贼人跟来。
否则若是要逃,坐客船顺流而下岂不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