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呷了一口酒,沉吟道,
“信笺上写道,‘怀隐兄,祖宗解考守我身,赐下福祚七玄明,世世解结七极空,散除胞根上玉京,胎精血光天然体,金液玉泉太丹成,上生南宫三魂度,驾鹤东来天帝宾,扶我来入八景境,回驾琼轮宸宇清,灵仰攀升九重天,白日飞仙云中行。’”
众人听他吟唱罢了,不明就里。
“听出什么了?”
“这是他飞升后留下的赞?”
可惜芦颂在承公身边,这等文学奥妙乃是专长。
看几个人抓耳挠腮,老道也轻轻摇头,却看三郎与三娘嘀咕,便问道,
“怎么,你二人听出名堂了?”
“师叔,我是听得有些似是而非,还是三娘提醒,略有所得,只是不知道对不对。”
“对不对,说出来不就知道了!”
“这是藏中诗,可即便如此,意思还是模糊。若按着每句第五个字读下来,则是守七七,上天太,三天八宸九云,只是有些牵强。”
“怎么就不是藏头诗?”
这次是三娘开口,她记性极好,之所以与三郎嘀咕,便是在背诵给三郎听,
“祖赐世散胎金上驾扶回灵白,不知所谓啊。”
“你反向读来。”
“白灵回扶驾上金胎散世赐祖,也是不通啊!”
“那是你句读没有点对,分成三句来看!”
“白灵回扶,驾上金胎,散世赐祖?”
三娘不明就里,其余人也莫名其妙,只有雷厉脸色大变,仿若是看到了恶鬼一般。
“师叔,莫非是那人。。。是他的后人!”
雷厉说的话没头没尾,但是源净和宗淑着实诧异,印象中大师兄永远是恬淡稳重,头一次看到他好似被惊了魂的野兽般惶恐。
老人点了点头,知道了答案的雷厉不仅没有平静下来,反而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憎恶。
“白灵回扶。。。”
不等老人继续说下去,雷厉竟然打断了他,
“师叔,这等事难道还要牵扯其他兄弟姊妹吗?”
老人不以为意,面露慈祥,宽慰的看着雷厉,
“傻孩子,你师父把这些事告诉你,不是让你一个人承担,而是因为你是大师兄,你理应承担更多,却绝非承受所有!再者,今时今日,咱们大家还逃避得了吗?”
雷厉抿了抿嘴,只觉的嘴里发苦,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至于你们,若是把这些话听进去了,只怕说不得也和我一样,也和你师兄一样,用一辈子去做一件或许毫无意义的事,你们还想知道吗?”
老人没再说话,但意思很明确,几个人自己做选择,当然即便是柳瑒、三娘也是不会离开的,倒不是年少好奇心重,一个是世家嫡子,早就上阵杀敌,一个是世家宗女,身处刺奸深渊,都不是因为好奇而让自己陷入危险的无知少年。
留下来乃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既然拜入宗放门下,自己也就是清虚宗隐仙派的一份子,大家已经同气连枝一起拼过命、流过血,还有什么是不能一起面对的?
“好,先说‘守七七,上天太,三天八宸九云’,这句话你们没有解错,不明白什么意思,只是因为这句话只有我能读懂!”
老人庄重的开始说到,
“守七七,上天太,这很好理解五十天内,务必返回天台山,否则我就有危险,不只是我,因为时至今日,当时我这朋友飞升时的见证者,都已经陆续死了!”
老人继续说道,众人也没有打算讨论的意思,
“我与他曾经一起探讨道法义理,后来他更是助我编纂医方,这便是《明元圣惠方》,而我也帮着他整理道门经传,当时虽然还未完成,但名字已经定下,名作《云笈七签》,其中‘天地部’已经完毕,三天者,玄、元、始三气,以为三境三天;而八宸则又回到我这里一味方剂,即八味沉香散;九云则是三元九运之意,所谓九运即下元九紫运!”
老人看了看几个年轻人似懂非懂的样子,轻叹道,
“你们可是以为我是牵强附会?初时,我也以为自己想多了,可是当我被主动离开东京城返回复真观,恰好是四十九天。那时候我便不得不细细来斟酌这位朋友的意思。”
果然这话说出来,几个人又立刻认真起来。
“先说九紫运,九紫离火主妇人当政,所谓外实内虚,预示国朝当有大变动,而我还纳闷当时算来直到今天我们明明处于三碧运中,提什么九紫运呢?可就在当年,宣宗崩,慈圣称制,十一年来不正是应了此运数?”
老人站了起来就在这经亭里左右踱步,其余人看他如此也皆都起身,退至亭栏边肃立。
“若是九紫运没错,那便是三碧运错了,可三碧运错在哪了?天象历法没错,详勘星运天文也没错,那只有一种可能,三碧震木当旺长房,其中变数便是天子年幼上,而太后理应是天子生母,母子一体倒也无妨!”
理应是天子生母?
即便是源净也听出来其中意味,原来师叔也是知情人。
“师叔,莫非你?”
雷厉索性把话挑明了。
“不错,我就是因此才必须离开东京,也是这位朋友救了我一命,正因为他留言向朝廷献《云笈七签》才为我争取一线生机。我这里把话说明白,便是提醒你们今日无论听到什么,明日都是子虚乌有!我也告诫了门徒,逃走的贼人只要遇到不必留活口!”
又紧紧盯着柳瑒和三娘,
“你们都是咱们清虚宗隐仙一脉传人,牢记于心,否则贻患无穷!”
“那真相是?”
宗淑还是忍不住问道,
“真相?真相宣宗必然是病笃而崩,今上也只能有一个嫡母!仅此而已!”
夜风柔和,撩动地上的蜡烛也是让烛光摇曳,只是纷乱的影子还夹杂几点宝剑的锋芒,五个年轻人没有感受到熏风的清爽,只有发自内心的寒意。
“老朽坐困青灯古卷,思虑最多的便是我这位朋友究竟想告诉我什么?于是,我还拜托明逸老弟专门将完整的《云笈七签》抄录出来,以备钻研。”
老道与众人都看向宗淑,但是他与众人感叹宗放的人脉与手段不同,他更佩服宗放的人品,看宗淑眼神清澈而空明,丝毫没有陷入沉思与回忆中,便知宗放并未将这部书传授给子弟,或者他都没有再行抄录留用的意思。
做事以专,然后持之以恒,所谓专并不仅仅指专业、专注还有专心,专心者便是事情本心,比如代人送信,即便行千里路,受万金惑,也决不私自拆开或另授他人,这便是专心。
老道点点头,此子未来未必不是另一个宗放,宗明逸 !
说起宗放能将这《云笈七签》完整抄录出来也是奇迹,说起来当时自己不过是有病乱投医求到他那里,只想着宗放乃是宣宗亲信近臣,或可借来一观,但未想其竟能将这一百二十二卷,十馀万字都抄录出来,毕竟此书存放于大内天章阁,便是三五人抄写一遍非旬日不能完成。
这也是他再一次重新审视宗放。
回过神来,他继续说道,
“说道八味沉香散,其实初时我也未想到此处,可是仔细把他留言来看,我先是解出这句‘白灵回扶,驾上金胎,散世赐祖’,才让我有了看破谜题的线索,这也是他的智慧之处,即便是收信人也不能轻易解出谜底,至于其余人只怕略窥端倪便以为言尽于此了!”
宗淑心里一动,难怪父亲总说任何密信万不可看似密不透风,总要留出几层意思,比如挖井一般,若是三尺便能见水,大多不会继续挖下去,那底下或有金玉也就错过了。
“其实他这首赞便有些门道,若是正序来看,说的是解除肉身束缚,机缘到了,便是飞升成仙。但是他曾与我说过那三尸成鬼,若是真元不散也是神仙的妄语,这段话就有意思了。”
老人又指向九支蜡烛,
“九虫若是能压制住,亦可成仙,反过来便是告诉我三尸作祟,他无能为力,只能一走了之!什么样的三尸能将他吓走,甚至都不敢向我求救?”
“想到这里,再看‘白灵回扶,驾上金胎,散世赐祖’就明白了!”
“师叔,如此说当年那伙妖人还有余孽?”
雷厉不禁出言相问,老道点了点头,
“只怕六十年前兴风作浪的那朵无名白莲又现世了!”
“白莲?所谓红花、白藕、青叶,乃是太虚、清虚、玉虚三宗源一气,怎么没听说过白莲?”
柳瑒总觉得这老道神叨叨的,也不免插嘴来问。
“那是三朝建立,咱们为了与宇朝冲虚宗相庭抗礼,才一起拿出来的说法。其实上古以来咱们道教本无冲虚宗,更无咱们三宗。史传三皇时因造化青莲而凭借其生生不息造化之力,开创人间文明;五帝时,圣人感化又有金莲盛放,功德金莲聚集人间正气而感天动地降临福祉;后来世人自满恣意,道德沦落,才有洪水浩劫,圣王大禹凭借灭世黑莲,终结前孽,再开正道,然后上古宇朝衰亡,圣人大昌以道德再图中兴,用业火红莲锤炼人间,重修三玄真经重塑道德,而这业火红莲便是冲虚宗本源。谁能想到六十年前,乃有妄人自称拥有净世白莲,要涤荡世间诸恶,造就人间圣域!”
“这说法也并无过格之处,下宇朝诸帝昏聩,幽帝穷兵黩武,荒淫无道,招致四境不安,百姓艰难,彼时何止义民乱兵起,仁人志士也致力于靖国患,清君侧,便是咱们的先辈说句不中听的,不也是积极投身其中?”
柳瑒在大晟自家封地如此言语轻佻惯了,这时候也是信口言来。
“你这小子,早晚坏在这张快嘴上!”
老人也是笑骂,不以为意接着说,
“若是有朝一日,大家发现前宇朝六十年荒政乃是有人刻意为之,你们是否觉得荒谬?”
这话着实荒谬,若非他们几个是小辈,只怕会不留情面驳斥了,但是雷厉虽脸色难堪,只是早已知道内情了,如此几人才更觉得一切都荒诞起来。
“这等事若是真的,岂不是。。。”
便是口尖舌利的柳瑒也不知道这话怎么聊下去。
“岂不是显得世人都太蠢了?”
老道把话接了过来,长叹一声,
“世人不是太蠢,而是都太过聪明了,很多时候是聪明过了头。比如遇到危险时,聪明人总以为跑的比同伴快就能活命,可是下一次呢,谁还敢做你的同伴?或者当先把你的腿打断?于是以邻为壑,人人自危,看似一团和气,其实尔虞我诈,如此局面,若是阴恶之人出现还则罢了,若是有个大智慧的完人出现才是大灾难!”
“怎么恶人出现还是好事,完人出现反而是灾难?”
源净是个孤傲之人,孤傲者都自视甚高,听得师叔如此批判完人,故而也忍不住问道。
“恶人不过是谋身,即便是谋朝篡位也是基于满足自己的野心,希望占有现实的东西,比如名利,比如权力,这些恶行乃是一时之恶,碰上圣主明君便烟消云散。而完人心中没有人间善恶是非,自恃天道,所追求者乃心中顽固信念,即便与天地争辉,与苍生为敌,也绝不退缩,而其信念之坚定、智慧之通明,反而能迷惑信众,即便此人身死不过是肉身终结,总有后来者将其心念继续传播,发扬光大!”
老道越说越离经叛道起来,
“三清道祖,大圣先师,诸子百家,当世名士或都是这等人,但从世人眼里看他,却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比如天下诸邦,无论君臣黎庶皆以正道视之,其便是圣人,反之,便是万恶之首,天下枭雄!”
雷厉和源净两个成年人听到这些还好,其余三个听了这话,只觉得有些颠覆认知,原来所谓正道只在人心取舍,若是人心不古,恶便是正,善反而成了邪,这等奇谈怪论若非出自师叔之口,只怕会当做邪魔外道看待。
“一百二十年前,便出现这么一个人,而这人也是我们后来才考证出来的,这个后来乃是一百年后,也就是说,直到二十年前,这世上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人物。”
老道摘下念珠,一百单八枚桃木流珠早已被他盘的犹如琥珀一般,就这么手动周天星斗数,口传匪夷所思事,
“你们可知为何宇朝有两位幽帝?”
几人一愣,还是柳瑒说话,
“一位是前宇朝末帝为幽帝,一位是下宇朝末帝为幽帝,据后宇朝宗正所述,乃是下宇朝开国时,为了鞭策子孙便定了规矩,失国之君皆恶谥幽帝,还是后宇朝乃继统于下宇朝,故而改谥号为哀帝!”
“你这书背得好,可惜压根儿不是这么一回事!”
老道揉捻着一颗珠子,仿若这颗珠子里灌注了什么灵念似的,
“后宇朝国君虽然也是大禹苗裔,却与下宇朝幽帝没有丝毫关系,唯一关系就是都姓凤罢了,而皇帝不着姓,皆因大禹而用‘大’自美,所以才让你们觉得都是一脉相承!”
“知道此事者,其实不少!四朝帝室其实都清楚,四朝道门掌门、掌院等长老也都知道,可全都加起来活在世上知道此事的拢共不过两三千人,相比天下数千万黎民百姓也算的上凤毛麟角了。”
不等几人从惊讶中回过神,老人继续说道,
“你们总有一日也会知道此事,老朽不希望你们走弯路,因此才将此事告知你们!”
其实说是师叔,十余年间或许只是见过一面,甚至是才是初逢,但是就好似父亲看到襁褓中的孩子,也是初识,却是一生的难舍羁绊与含辛茹苦。在老人眼中,孑然一身,慈爱之情便寄托在晚辈身上。
老人也不知道自己今晚为何会如此喋喋不休,如此打破了十余年的清修独悟,莫非是自己道心不固,还是慧行不足?或是一个人孤独久了,面对儿孙辈,勾起了许多杂念遐思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