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二人都是踏踪寻迹的高手,这熊暠在军中也是斥候出身,不说他,便是神雕手与天罡羽士都有一双夜猫子眼,一行人趁着月光与水色,都不用火把来暴露自己,不得已也是拿出火折子用枪杆挑在身后为后面人指路。
往下绕行三四里便看到隔着两三道山梁便有星星点点火光,即便是山贼不举火把也不可能穿行密林。所谓看山跑死马,他们看着距离也知道过去并不容易,也不轻易钻入林子丢了贼人踪迹,就沿着山腰在上面往他们靠了过去。
眼看着远处几点火光在下面绕来绕去,与智全宝一行越来越近,但是彼此上下落差却加大了。来到边缘再要追击只有攀崖而下。
智全宝与熊暠一人当先,一人断后,留下两名射雕手在上面,用火折子指敌方向,若是被贼人发现,便用鸣镝来指示贼踪。
果然这贼人中有精明的,便是这一点火折子,竟被其察觉。射雕手眼看着对面火炬熄灭,便拿鸣镝来射,到最后只能靠着智全宝来仔细分辨痕迹了。
夜色沉溺此时,百花的香气都被腐土朽木散发的污浊气味遮蔽了,而这腐朽味道中,竟夹杂着一丝桂花与龙脑的混合香气,寻着这一丝气味,智全宝仿若猛虎嗅到了鲜血一样,急速追了上去。
追了三四里山脊又开始呈东西走向,这次智全宝留了心思,让熊暠率队继续沿着嵴线追,贼人别无退路只能兜头加速,而智全宝也豁出去,使出已经有些生疏的狩猎技艺,沿着嵴线往下攀岩,非要抄条近路把贼人堵死了。
果然,行险之下,立见奇效,贼人见后面追得紧到底不敢托大再往上下攀爬,如此就被智全宝堵了个正着。只不过两边打了个正面,跑的人是彻底绝望,追的人也倍显失望。
智全宝失望是因为堵住的几个乃是巫不周和他的亲信,没有巫不全和巫松氏的影子。
“你三哥和那个贱人呢?”
巫不周再能逃跑,也知道这回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神情萎靡顾不上说话,至于几个亲信早跑的脱了力气,停下来都跟死狗一样。
“你还真是仁义,竟然为了让你兄长逃走,舍命来将我们引入歧途,难得你倒是兄弟情深!”
巫不周仔细看了身边环境,的确没了退路,身侧悬崖更是陡峭的连奇松异柏都不能生,而这一侧则是高达十余仞的绝壁,也就断了念想,反倒是来了些劲头与智全宝搭话,
“你们怎么追上我的?别的本事我确实不入流,可是这逃命的本领也有几分心得,竟断送在你手里,总要我死个明白!”
“你自己作死,还说有逃命本事,闻闻身上的味儿,在这深山野岭里,简直就是指路的明灯!”
味道,巫不周使劲闻了闻,也闻不到异常,
“哪里有味道?”
几个手下也凑近他使劲闻了闻,
“把头,是有股子香气,只是您老这鼻子平时就不太灵光,咱们就算闻到也没觉得有啥不同!”
“看你狡猾如狐,鼻子竟然是个摆设?”
一个手下胆子大些,搭话道,
“俺们都随着把头常在山北、河北走动,鼻子都是冬天里面冻坏了,比不得南人活得滋润。”
听了这话,智全宝还没说话,巫不周竟如入了魔怔一般,恨恨地骂道,
“这个脏心烂肺的妇人,好阴毒!”
骂了一阵,又如发了疯一般,仰天狂笑,只是声音凄切比哭都难听。
“你这厮还做什么妖,还不束手就擒!”
熊暠哪里有精神头在这里和他耗,率人往下面过来。
“莫急,让这厮把话说明白!”
智全宝急于知道那俩人消息,当然希望这厮能吐口。
巫不周摇了摇头,恨恨的说道,
“你的心思我晓得,可惜,晚了,你以为这香味是我故意沾染来引诱你的?那是那个贼妇人,看着我三哥下来时候伤了背脊,又被你们追着,假惺惺要与我分道扬镳,各安天命,我还以为这妇人是亲弟弟死了,我三兄也废了,打算一起上路,才知道她靠近我,就是我了把她随身香粉扑在我身上。”
巫不周脱下外袍,疯了般查看,果然后背下摆处都被香粉染了。
“我这鼻子就是个摆设,除了手下弟兄,也就三哥知道,没想到,到最后,还是拿我做了替死鬼,你们耽搁这么久,他们必然跑了,饶是我希望你为我报仇,我也帮不了你了。”
哀莫大于心死,
“智全宝,见到我三哥,切勿手下留情,但可惜你们绝非我大哥对手,我先走一步,咱们都是该下酆泉的,我先走一步!”
巫不周话音才落,竟投身往峭壁下面跌去,便是几个手下想来拉他,也晚了一步。
智全宝把话说到此处,停了下来。
公良参军这时候才问,
“那厮莫不是又跑了。”
智全宝摇了摇头,
“这次他是心死,因此命也该绝,我与熊暠让人看住他的手下,乃绕了些路攀爬下去,是生是死总要确定清楚,峭壁往下十余丈乃是片石滩,本来是溪涧渠道,夏季乃是干涸了,这厮因此才没能再跑了,等我们发现他已经是筋骨断绝没了气息,尸首也带回来了。但是,巫不全二人终于还是跑了。”
“不必心留遗憾,咱们也料不到贼人如此泯灭人性,竟然出卖亲兄弟,天道循环,如此鼠辈早晚授首,且让他们在得意一时罢了!”
公良参军不以为意,如此局面,不过走了几个贼男女,已经算是大获全胜了。
“还烦劳二位将军,把这贼人尸首拿给他二哥去看,也让他的心凉下来才好!”
公良参军转身问风鸣,
“清鹏,巫不同如何安排了?”
“禀参军,贼人押在厢车上,没让他露面,专人看守。”
“将他车驾也拉到关押一众喽啰的库房中,让他当着众喽啰的面来认尸,并让巫不周的手下当面把他如何被坑骗至死说清楚了!”
不愧是刑名老手,真是杀人诛心啊!
让所有人看清楚巫不全的狠毒心肠而绝望,乃至愤恨,如此这些喽啰们只怕恨不得官府早将此人拿来千刀万剐了。江湖、草莽、市井,只要是有人的地方,便有争斗,有争斗的地方便会让人不得不组织起来,彼此携手才更好的生存与牟利,因此越是亡命之徒,越重视忠信义气。比如正道都视蚩尤是作恶人间,为炎黄诛杀的邪神,但就是因为他们兄弟手足八十一人,直到最后都一同战死,全了这份手足兄弟情义,而为草莽中人所膜拜,山贼也好,水匪也罢,树立起来的义字大旗也因此被称为蚩尤旗或蚩尤幡。而巫不全这等贪生怕死,不顾情义,置亲兄弟于死地的行为,则是江海道上最为不齿的,传扬出去,只怕人人得而诛之。
而让巫不同来认尸,便是用他亲兄弟的死,绝了他的念想,让他将心中那些侥幸全都抛弃,踏踏实实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熊暠自告奋勇而去,营丘栿也跟着过去,毕竟也算主仆一场,看巫不同伤心,也是件开心事。
果然,有了营丘栿从旁添油加醋,大堂中人还在说话,就听得后院里传来一声凄厉惨叫,然后便是隐隐的鬼哭狼嚎般的哭声。
那知客正好张罗夜宵进来,听得这声惨叫,脚下都有些趔趄。之前得了住持交待,毕竟是深夜,而且苦斗一天,大多都有些伤食,因此也不敢大作周章,大多是庄子里的乡野土产,而且也过了斋日,就不忌讳用些荤腥酒肉。许多野菜调了汁水,炊饼、素馒头佐着蒸鸡、焖鸭也是别具风味,仔细筛了的土酿浑酒,也是酸甜可口。
除了几个武人,大多数人确实有些伤食,多用些野菜,倒是这等酸涩果酒,平时都不入眼的,这时候倒是有些舒缓心火化郁气的功效。
雷厉、智全宝他们也是饿透了,但也是先过问了底下人的吃食安排,才递次进食。
承公对于饮食素来随意,只用了三盏酒水,趁着野菜汁水用了素馒头,还仔细拿馒头把盘子拭干净了,公良参军也是问过了伤员们的饮食安排,也才慢条斯理的吃了些素菜,然后与芦颂主持茶水,分予众人享用。
见得承龙图等人吃的惬意,知客也是喜不胜收,其实若无掌院紫芝真人在此,紫霄观上下恐怕更加殷勤,毕竟能够亲近承公,便是化外之人也不免有些飘飘然。承龙图的名望不仅未因多年贬谪而毁损,反而更是沉淀于民间,尤其是此次升迁离开端睦城,未从此地拿取一分一毫,即便当地乡老奉上的当地贡品睦春砚,承公也是推辞了,只拿了乡亲敬呈的万民表,空手而来,清风而去,成了一时佳话。
不只是紫霄观上下,便是这些留守的匠人知晓了承龙图身份,真是如请了真仙下凡一般。虽然已经是凌晨,各住户都起来帮衬着准备夜宵,倾尽所有务必将承龙图一行安排到位,让这庄子沾沾福气和正气,也因为主持与都管等人素来待大伙儿不错,也都是率真殷勤不求回报。
紫霄观住持也是大风大浪都经历的多了,虽然这一遭也是凶险,但毕竟还比前两次局面更稳妥,心神也就安定下来,安定下来了,这份一等一的伶俐通透劲头又起来了。此刻也一起伺候着承龙图、紫芝真人等人饭后的茶水,说起来他的年纪还较长于此二人,但这老道伺候起人来也是甘之如饴。
而就在这时,守卫庄子门户的射雕手进来通报,山脚下一条火龙迤逦而来,看着也有四五百人马,看着张弛有度,应是精锐骑步军过来。
雷厉与源净告罪之后,便出去查看,是敌是友总要先搞个明白。而堂上诸人不禁又紧张起来,还是承公依旧慢条斯理,
“但坐无妨,是敌是友尚待查看,不必自乱阵脚。”
甚至也不急于让智全宝、宗淑、风鸣等人披挂起来,反而如南华坐忘般小憩起来。
果然,不到一盏茶功夫,便有人来通报消息,领了兵马过来的乃是应天府左通判与驻泊禁军兵马使过来,二人乃是闻得警信前来支援的。
霄春臣闻听父亲过来了,急忙起身,承公不等他告罪,袍袖一摆便示意他下去迎接,至于营丘栿也吩咐芦颂去通知过来。
而紫芝真人与紫霄观主持听了传报应天府的通判和兵马使都赶来了,不仅不往上凑,反而领了方外之人都告退了下去,为人知进退,方是安泰平顺道理。
不多时只听得马蹄疾驰而来,几声脆响便停在斋堂大门之外,远远地就看雷厉二人前驱引导,领着两位官人过来,这二人也不带属官与随从,就这么大步流星过来,营丘栿不顾仪表,一路小跑过来,而霄春臣也弯着腰三两步便跑到近前致礼。
二人也不与两位衙内言语,来到正堂门前端正了仪表,这才唱名进来。
见了两位官人进来,承守真也不自恃身份清贵而骄矜,站起身来迎接。自公良参军起众人皆起身行礼。只见此二人与其子弟确是有些连相,就算不看官服也一眼便能分辨二人身份。
再看二人仪表,服绯的官员面目想当年也是英俊倜傥之人,只是养尊处优日久,颇有些发福,胖大却身姿挺拔,宽大的公服倒是被他穿的威风凛凛,五官面貌若是综合了营丘栿、营丘檩的长相,那便是十足十的相似;而这兵马都监乃是一副清瘦模样,大肇朝廷武官皆服紫,只是这一身紫气,哪怕用彩帛抱肚撑着,也显不出贵气来,行动举止更似乡间文学教师,丝毫没有其子胖大雄壮体魄,但是眉宇间二人如出一辙,若是仔细看此人双手,习武之人便知道此人必有几分弓马真功夫。
二人上前见礼,报了出身,承守真也不以上官自处。论品秩自然承守真为高,但按着差遣,直到此时,彼此也是互相无隶属关系,因此只论年庚、科第反而合适。兵马使其实年岁更长,却绝不敢以上居之,论着职司兵马使是武职,岂是能与阁臣论高下的。
“承公,营丘潭竟延宕此时才来拜见,死罪死罪!”
这是客套话,但是语气里确实真诚并透着几分讨好意思。其实承公虽然身份清贵,但按着正理,营丘通判也不必如此客气与小心翼翼,甚至颇有些面谀姿态。
一来,此时此刻,承公也是朝官领着启封府的差遣,在应天府上,最多也不过是在任官员客居或行旅罢了,而承公也并非两府相公,因此应天府副贰官若是不给脸面,完全是公对公的招待,也无可厚非。所谓公事公办,不过是来时迎宾宴饮,走时送别宴饮,其间燕居提供吃穿住用行所需便可,彼此间点头之交也就够了。
其次,承公来到应天府乃是微服暗访,并未行文告知当地官府,如此一来失礼的乃是承公,若是被应天府知道其实越境公办,那承公就不只是失礼,甚至应仔细监管送回京城问罪。
最后,承公遭遇匪难,性命存续迫在眉睫,而应天府能在此时亲自率军到此,无论如何都是有功无过,对于承公个人也是有恩无责。
因此,实在不必如此恭敬拘谨。
若是让外人来看,无非是承守真一干人等公干,之所以如此隐匿踪迹,乃是因为东丹使团缘故,有了朝廷钦命在身,且在应天府境内遇到歹徒明目张胆的谋夺承守真性命,若是承公殒身必将在大肇掀起惊天巨浪,若是朝廷追究起来,哪怕是轻拿轻放,这左通判也难免落个地方不靖、教化不兴的挂落,难逃左迁之祸。
但其实若是局中人,便已经明确感受到此人与承公之间,只怕并非泛泛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