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
坪山地界,客栈。
在客栈靠边的位置,摆着一张红漆四脚桌,
这张桌上一刻钟以前摆着半斤卤牛肉,一条红烧鲤鱼,一碗青菜豆腐,和一桶米饭。
但此时只剩下三个空盘子,和一个空桶。
桌边有人在用袖管擦嘴;
这个人是江平之。
有十碎银子躺在他的衣襟里。
它本是金军将官的,
或许也会是张怀志的,
但他们都用不上了。
他们需要用另外一种钱,纸钱。
所以它就成了江平之的。
“伙计,结账。”
“一共五十六文钱,算您五十文,多谢关照~”
柜台伙计一路小跑过来,肩上挂着抹布,右手拿着一个小秤。
江平之拿出布包,挑了一个中等大小的碎银子;掂量了一下,放在桌面。
小二面有喜色;伸手去拿。
江平之却用手挡住,说道:“这块碎银子有一两左右,付这顿饭钱,外加买你这身衣服。”
小二一愣,然后就满脸堆笑:“好嘞~”
然后就很爽快地当场脱衣服。
他没有问为什么,也不想问;
因为他这身衣服置办的时候也不过两百多文,他不愿意跟钱过不去。
于是当江平之从客栈走出来的时候,就不再穿着那一件满是血污破洞,还容易招苍蝇的衣服了。
更重要的是,就不会那么容易暴露他的身份。
他本可以在在客栈舒舒服服洗个热水澡,再住上一晚。
但他在赶时间,
他要赶回家,赶在金兵过境前,赶回永州家乡找到双亲,把他们接走。
他家在永州地界梁宜县靠西五壁山脚山村。
宁州豫州在汉水国西边边境,南北相邻。永州在柳州豫州接壤线以东,都城玉京城所在的晴州以西。金兵既破铜关,大概率就会直取玉京。取玉京必过永州,因为若不走永州,就要绕路云州,且不说得多行上千里路,更要命的是云州严寒,又多是参天雪岭大山,山高路窄,很多地方草木不生,雁鸟不飞。
家乡梁宜县,土地不算肥沃,地形多是山脉丘陵,耕地不多,平日并不怎么受重视。
但坏就坏在家乡所在的梁宜县山脉绵延,行军多走官道,五壁山脚的江家村,就在宜梁县官道附近,东西贯通;此刻就成了交通要道。之前参军入伍,正是马鸿运从汴州往西支援路上,驻扎于梁宜招兵买马。
“时间不等人。”
江平之心里想着。
便又继续上路。
……
过永州地界时,江平之松了一口气。
他虽不知战事如何,但永州城仍然挂汉朝旗帜,驻守城门兵卒仍是汉军,一路也并无金兵过道。显然还未曾到过这里。
再到梁宜县时,确认了这一点。
他突然有点紧张,都十年未见双亲了,不知道他们身体是否还好,第一眼还能不能认出自己。
当年满怀热血参军,如今以如此方式回家,不知道双亲作何感想。
还记得那日从军,
艳阳高照,风沙满天。
西门别母去,母悲儿不悲。
本来自己年纪轻轻官居六品,确实是混出了名堂,
只是现在全军覆没,已没人能证明这一点。
就算有办法能证明,作为侍卫队长将军战死而自己逃出生天,去上报朝廷,只会被当做逃兵,不被问罪就已算幸运。
更何况现在金兵压境,败楚子期,杀刘才,已成挡者披靡之势;汉朝廷都已是摇摇欲坠、朝不保夕。
不过都不重要了,他已回家了。
回来陪伴双亲,过无忧无虑的生活,也十分踏实快活。
江平之或许会带他们搬离现在的家,
对他来说,家并不是那一座青砖房子;也不是院落里的篱笆;不是看星星时总躺的木板凳。
而是有双亲和大黄在的任何一个地方。
有家人的地方,任何一个地方都是家。
白天和父亲一起做农活,晚上回家吃母亲做的饭菜。
或许,自己还会娶上一个媳妇。
所谓近乡情怯,他一路紧赶慢赶,快到家时,反而放缓了脚步。
沿途的小河、路旁的桑葚树、山脚的大松树,一路都是熟悉的景象;
十年了,它们看起来都没有什么变化;
转过这个路口,山的另一边,他就能看到熟悉的房子、熟悉的双亲。
还记得出发前的一个夜晚,他摸着大黄的狗头说道:
“大黄,我不在家,你要听爹娘的话。
等我混出头了,天天给你买排骨吃。
还有。你的狗盆,不是我炸的。”
他忍不住露出会心的笑容;大黄大概马上就会扑过来舔自己。
母亲这会儿应该是在院子里洗衣服,他已准备打招呼了。
然后他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他的声音卡在了嗓子眼里。
因为他什么都没看到。
他没看见房子,没看见双亲,没看见大黄。
他只看见了一片废墟。
被火烧过的,只剩焦炭的废墟。
江平之愣在原地,半天才回过神来。
他忍不住回头看来时的路,他希望自己是走错了路,尽管他七八岁时就跑遍了整个五壁山都不曾迷过路。
他的头像个被卡住的齿轮一样,难以再回过头来;
他的眼睛瞪得极大,眼睛都似要瞪出眼眶,像是看见了极可怕的东西一般。
终于他鼓足了莫大的勇气回头,
仍然是废墟。
废墟就是废墟,不管你看一遍、两遍、一千遍。都是一样。
他疯了似的冲过去,
在废墟中一顿翻找。
明明什么都没找到,江平之却越来越高兴,眼睛里的光越来越盛。
因为什么都没找到,对他来说无疑是最好的消息。
因为这可能意味着父亲母亲并没有死。
他弯着腰翻开每一块砖,踢走每一根已成为焦炭腐化的木梁,想要确定心里的判断。
“不要找了。”
这时一只白净修长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耳中听到身后传来一个低沉又充满同情的声音。
江平之转过身来,手上还拿着一块木板。
他认得此人,在自己九岁那年,高烧不退,娘亲正是背着自己到山上道观找的这位道长。
并非是江平之的记忆力十分的好,而是这个道长一点都没变。
十七年过去了,他仍穿着那件淡黄色道袍,戴着那顶帽子,他的脸上仍没有一条皱纹,两鬓没有多一根白发。
他像是停住了时间。
“道长,你……”
“小江,你的父母已经死了。”
道人没等他说完,平淡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