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中强光袭来,
几乎不可视物。
江平之已有太久没见过阳光,
只听着前方镣铐碰撞的声音,跟着往前走。
走了二十步,眼睛才逐渐适应,
慢慢可以看清东西了。
这是一个大概方圆二十亩大的监狱,长两百步,宽七十步。
监狱四周是一丈七尺高的围墙,
大门在南面,有十二个金兵分散把守。
地牢出入口在北面,西面有两间挂着锁的房子,应该是仓库,存放杂物和食材,仓库旁有一口井;
东面连着三个平房,两大一小;一个门口放有几个水桶,应该是厨房,门口支起了连着的茶棚,
下面摆放着四五张木桌。应当是狱卒平日吃饭喝酒的地方。
另两间应当是狱卒宿舍。
中间偏南有一个长三十步宽十步高两尺的台子,台子两旁本来插着两面一丈高的旗帜,此时已被利刃砍断,空留两根三四尺的竹竿插着。
缺口是新的,在昨天以前,应当是插着汉水国的旗帜。
台子上此时放着一张椅子,面向集结的犯人。
椅子上坐着一个人,两旁站着三个人。
在犯人的旁边不远处有一个新掩埋的坑,土是新的,夹杂着一些黑黑的像焦炭的东西。
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其中一小块儿露出土面的碳的形状像人的手指。
江平之正东张西望地看着,
背后有人一脚踹来,
身体往前一倾,马上又站稳了脚步。
还不待回头,就有金兵呵骂声传来:“别东张西望!快点走!”
江平之不以为意,收回目光,走进了囚犯人群中,找了个位置排好。
不多时,所有的囚犯都已从地牢集结完毕。
五十来个持械金兵稀稀疏疏站成一个圆,把犯人围在中间。
见集合完毕,椅子上的伯长对右边矮个什长低声说了句话,
矮个什长往前走了两步,
高声说道:“从第一排开始,从左往右报数!”
第一排最左边的是一个身材中等,体型健壮的汉子,
宽松的灰布内襟穿在他身上在有些部位显得有些紧绷,铁镣中的手背青筋凸起,很明显是汉军兵士。
他听见了台上金兵什长的话,略偏着头,目视地面,脸上一副不情不愿的表情;
完全没有开口的意思。
什长见状,眼神示意台下最近的金兵,
金兵点头,
两个持长枪金兵快步上前去,
飞起一脚,踹在汉子胸口气门。
汉子吃痛,胸腹往后一缩,脚下踉跄;但仍强忍着疼痛站定在原地。
另一名金兵见状,长枪抡圆了一棍横扫,打在汉子两个膝盖处,
汉子一晃,啪嗒一声扑面倒下。
两人调转枪头,枪头向内,照着汉子后背和头一顿打。
不一会儿 汉子的血就从后背浸了出来。头皮也被打破,露出下面红色的肉,一小块头皮沾在头上,将掉未掉,血从后面皮肉汩汩流出,顺着头发流进沙土里。
开始汉子咬牙坚持,并未出声,后来实在受不了,发出一声声闷哼,每一棒落到身上,急促的呼吸就会吹起一点脸下的沙尘。
再到后来,就彻底没了声音,应当是昏死了过去。
什长摆手示意,
持枪的两个金兵,一人拖一只脚,把汉子拖进,仓库旁的房间,又快步跑回原先的位置站定。
看着下面囚犯个个神情复杂,
什长十分满意。
清了清嗓子,
说道:“重新报数!”
这一次,话刚说完不久,很快就有人喊了“一”。
万事开头难,然后就是“二…”“三”“四”
“五”
“六”
“七!”
可是到了八,又出了问题。
这是一个个子较高的汉兵,但身材消瘦,脸庞稚嫩,看起来只有十几岁。
这个汉兵有些口吃,平时并不严重;但紧张时,就很容易说不出,或说不清话来。
他神色慌张,张着嘴,舌头在嘴中僵硬地转动,喉结上下鼓动着,却发不出声音来;
越发不出声音,他就越紧张,
越紧张他就越发不出声音。
直到什长的脸色渐渐暗下来,刚刚打人的金兵的眼光都看向他时,
他终于出了声:
“阿…八…诶…八…八八!”
或许是后面一名囚犯也有些胆小,加之第八号囚犯把气氛搞得有些紧张;
第八名话音未落,他赶紧不假思索喊道:“九九!”
“一百!”
“一百零一!”
一百零一喊完,喊的人和台上的人都发现了不对,都陷入了沉默。
台上金兵什长道:“他妈的,总共报了数的就十号人,你们给我喊出一百多出来。”
台下金兵士卒会意。一人抓着第八名囚犯的一边肩膀,给他拎到小黑屋里去,又是一顿毒打。
在外面只能听见第八名囚犯的惨叫声;只有如江平之这种听力过人的,才能隐约听见棍子的破风声,和打在骨肉上的撞击声。
庆幸的是,这名囚犯并没有昏死过去,被架出来回到原位时,虽然头破血流,口鼻渗血;
竟然还能勉强站立。
更令人意外的是,当再重新报数时,
他竟然不口吃了。
报数环节这次再没出什么问题,一共是一百一十三名囚犯。
众人中有人有暗自庆幸之意,以为免去了一顿打。
谁知此时,
伯长站起身来,走到台子前面,负着双手;开口说道:“从今开始,我是这座监狱的典狱,你们之中要么本是罪孽在身的凶顽之徒,要么都是杀我大金弟兄,为汉水昏君为虎作伥的坏人。理应处死。”
顿了顿道:“但本典狱于心不忍,就每人打一百杀威棒,略施惩戒,今后在狱中好好反思,重新做人。如有提供汉朝军情情报者,可记功,根据情况或能重归自由。”
像是突然想到,又补充道:“安心呆着,勿要骚乱。我金军所向披靡,攻破玉京指日可待!
到时天下一统,我大金皇帝自会大赦天下,你等也能重回自由!”
话说完,正准备坐回椅子。
下面突然传来一声,“赦你妈个头!”
刹那间,黄沙飞舞;
一个人影,从囚犯人群中飞出,向着典狱长激射而去!
转瞬间就已略过周围兵卒,飞上台前,
轻功十分不俗。
典狱一番讲话慷慨激昂,正志得意满,惊变突生,手握住佩刀刀柄,还未及抽出,
来人已在身前。
来人双手也带枷锁,手臂伸展不开,并拳往典狱拔刀手掌一砸,
刚抽出一半的佩刀又被撞回鞘中;
典狱手掌被击,顿感酸软,连着佩刀向下的冲击力,竟一下抓握不住,佩刀呛朗一声连着刀鞘被击落在地。
连忙抬腿,腰腹发力,一记膝顶向囚犯下腹,他不指望这一下能击中对方,只是攻其必救,意图让对方防御,争取取时间。
囚犯却以左脚为圆心,身体重心向前,轻飘一个转身,躲过膝撞的同时,绕到了典狱身后。
双臂一抬,用铁镣从上往下套住典狱脖子;
使劲往后勒的同时,身体往后倒去。
整个过程动作流畅,电光火石间,还不及众人反应,就已完成。
在典狱脖子缠着锁链,向后倒下压住袭击囚犯的时候;
身边的什长和台下的金兵才赶到他的身前。
虽已到身前,却犯了难。
因为此时袭击的囚犯用典狱的身体基本盖住了自己,贸然出手肯定会误伤典狱;
但如果不出手,或者出手晚了,典狱又会被囚犯活活勒死。
那时再杀囚犯,也于事无补了。
于是出现了一群人手持刀枪把典狱和囚犯团团围住,却都眼睁睁地看着典狱涨红了脸和囚犯一上一下,在地上激烈扭动的奇怪情景。
“救…救我……”
典狱用手死死抓住勒住脖子的锁链,艰难地发出声音;
一边说着,一边不断翻着白眼,几欲昏死。
高矮两名金军什长也在其中,刚刚点名那个神色慌乱,上看下看,拿着刀不知从何下手;
另一个,微蹙着眉头,全神灌注地看着典狱和袭击囚犯晃动的手臂。
典狱好似已坚持不住,挣扎的动作逐渐减弱;
两人摆动的幅度也渐渐变小。
就在典狱手软脱力的一刹那,
高个什长眼中精光一闪,“就是此时!”
毫不犹豫的一刀从下往上划过。
被刀刃甩出的血花瞬间溅了对面的金兵一脸。
囚犯带着镣铐的右手从手腕处被斩断,斜着飞出。
少了一只手,铁链失去向后的作用力,自然地松开了;
囚犯闷哼一声,浑若不觉,左手向上一抬,想用臂弯用裸绞的招式继续锁住典狱。
高个什长怎会给他这个机会,一刀插进他的左手手掌,钉在木质台面上。
另一名什长用刀刺入囚犯左臂三角肌,顺着手臂向下一划,直至手掌;
刀锋过处,皮肉从中绽开,直露出白骨。
下一秒,血液才从剖面渗出,流得典狱满脸满身都是,也流入了他的口鼻。
受血腥味刺激,典狱骤然转醒,
想直起身来,耳朵却传来尖锐的疼痛;
原来囚犯双手俱废,仍不甘心,一口咬住了典狱的耳朵。
典狱赶紧歪头,却迟了一步,右耳上半截还是被咬掉了;
不及多想,赶紧双手撑地,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
回头去看,囚犯躺在地面,双臂血肉模糊,衣襟浴血,对他咧嘴而笑;
牙齿洁白,满嘴血污。
“你…”
典狱话音未落,一个金兵,抢上一步,双手倒持长枪,从下而上一枪从囚犯喉咙贯入,用颈后穿出,穿破地面木板,直钉进地面土石。
囚犯两眼失神,已然死透;
但表情仍带着一种欢快和傲气。
典狱缺氧短暂昏迷,又惊魂未定,只觉两腿发软,顾不得耳朵止血,一个踉跄走到椅子旁边瘫坐椅上。
不多时,有金兵从仓库取来白色纱布,双手递给典狱。
典狱接过,随意揉作一团,用手捂在耳上。
又接过湿毛巾,一边擦着脸上血污,一边叹道:“陈总兵曾说,有的人活着的时候是凶人,死了之后也是恶鬼;此人不外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