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时,
众人酒醒,
各自拜别散伙,从不同方向离去;
江平之和周星文是最后剩下的两个。
周星文是想亲眼送走每个弟兄,
而江平之是没什么地方急着要去,
他不赶时间,也有的是时间。
待众人都走后,
黄沙日暮,周星文负着手抬头看天,光照从左侧打到他轮廓分明的脸上,
显得十分落寞。
如此片刻,转身对江平之说道:“江兄弟,你往何处去?”
江平之略一迟疑,
伸手从衣襟里掏出玉牌,展示了一下,
说道:“我兵败后别有际遇,获得了此物。”
周星文是识货之人,见此玉牌洁白无瑕,光彩莹莹似有灵气流动,
显然是十分名贵宝玉。
赞道:“真是块儿好玉,其价值至少千两黄金!”
江平之点点头,说道:“确实是块儿好玉,但其真正价值却不在本身。”
周星文被勾起了好奇心,问道:“真正价值在哪里?”
江平之却没有直接回答,直接把玉牌扔给了周星文,
说道:“周兄何妨上手一观。”
周星文连忙伸出双手去接,生怕摔到了地上。
玉牌一入手,冰透怡人,指生凉意,不禁发出“哧”的一声惊叹,
心中顿感奇妙。
小心捏住一角,放在落阳余晖下照耀,
玉牌内五彩光华流转不歇,隐隐聚散成一个莲花形状。
“这……”
周星文越看越奇,在手中观摩了好一阵子,才恋恋不舍地交还给江平之,
开口说道:“我真是孤陋寡闻,生平见过许多珠宝,还未有类似这块儿宝玉不凡。这块儿宝玉极有灵性,像有生命一般。”
江平之道:“周兄猜对了,这块儿玉牌不是凡物,乃是仙家宝物。”
周星文大惊:“仙家宝物?!”
江平之道:“不错,仙家宝物。”
周星文越来越觉得江平之神秘,颤声道:“江兄弟是说。。。这世上真有仙人?江兄。。。如何得来?”
江平之像是陷入了回忆,眼神突然变得茫然,说道:“确有仙人,我亲眼目睹,玉牌是我偶然中得来。”
仙踪传说,虚无缥缈,周星文闻所未闻,此时江平之说起,好奇心大盛,
连忙追问:“那这玉牌,有何妙用?”
江平之收回思绪,说道:“如我猜想没错,此玉牌是仙门‘真莲宗’用以招收凡间门徒所用的信物。”
江平之所言信息量巨大,周星文像是一时难以完全接受,
眼光闪动,长吐一口气,
赞叹道:“果真如此的话,江兄弟有此机缘,实乃可喜可贺之事!”
江平之却蹙起了眉头,言道:“话虽如此,眼下却有两处难关,是以告知此事让周兄帮忙参考一二。”
周星文道:“哪两处难关?但说无妨,愚兄知无不言。”
江平之道:“第一是我并不知如何使用此物,我凭空想象揣度,仙家宝物应当要仙家法门才能开启使用。”
顿了一顿道:“二是此玉牌之前有主,我得此物算不上正,也不算不正,前主人死后巧合取得。
此玉牌作为信物,不知易主之后,真莲宗仙家是否认可。
如不认可,认为我偷梁换柱,迁怒于我,只怕我会有性命之危。”
周星文认真听了,觉得江平之说得颇有道理
刚刚自己只顾兴奋,却没想到这一层。不由得也以手支颌,蹙眉思索起来。
两次欲言又止,然后正色说道:“我虽不了解仙家之事,但却听过一句话:天下宝物,唯有德者居之。江兄弟义勇双全,可谓之德。”
又说:“而古籍或书中传说,老说‘仙缘’‘仙缘’二字,它不管什么原因,落入江兄弟你手中,又何尝不是一种缘分?
之前玉牌主人得此物,是为有缘,宝物易主,亦是有缘。
缘起缘灭,符合自然规律,仙家既是超凡脱俗之辈,除了法力神通,想来也有大智大慧,不会拘泥于这个中小小细节。
道书中有言,‘道法自然’,仙人修道,想来也会顺其自然吧。。。”
周星文一番话说完,其实自己心里也没底,此番揣度,无异于夏虫语冰。
江平之听来连连点头,显然觉得他说得十分有道理。
周星文见状心中略定,说道:“其中风险当然也是有的,只是我觉得仙缘难得,有风险也可冒险一试。”
“天下之事,本都是有风险的,咱们行军打仗,何尝不是赌上性命在博取功名?
哪怕贩夫走卒,经商倒卖,又何尝没有蚀本倾家的风险?
重要的是,回报和风险是否成正比。”
江平之点头称是,说道:“也对,你我孑然一身,除了这条性命,也没什么可以失去的。”
周星文怅然,叹道:“是啊。退一步说,就算仙家不认可江兄你移花接木,你如实把获得玉牌缘由说出来,冤有头债有主,仙门的仙家们,也不一定就会迁怒责罚于江兄你。”
“嗯。。。”
江平之眼珠转动,低头思索,没有接话。
此时高空一只秃鹫,嘶哑鸣叫一声,羽翼煽动,从他俩头顶斜斜飞过,落到金兵尸体旁去。
周星文回头去看,秃鹫随意落在监狱校场中间的尸体堆上,一喙啄掉了其中一个尸身的眼珠,咯吱一声,仰头吞下。
周星文蹙起眉头,看一眼尸身堆,又看一眼正沉思不语的江平之,
脑中一个念头闪过,说道:“江兄弟。。。莫非此玉牌,是你杀人夺宝而来?”
江平之闻言抬头,摆了摆手,神色淡然地说道:“非也,此玉牌前主人,是宁州醉仙楼阎掌柜之物,楚帅兵败后,我四处流落时,曾在他手下做事。
后来他意外身死,我从其身上捡到。”
周星文道:“闫老板?可是豫州宁州两地有名的青楼赌场老板阎守度?”
江平之奇道:“正是,怎么,周兄你认识?”
周星文道:“少时跟随叔伯去过他家一次宴请,他拜托叔伯在当地采铅石原矿,高价卖与他。我当时在他家宁州赌场玩过两手,一面之缘,算不上认识。只知是当地豪富,其余就不知晓了。
“话说回来,阎守度生前有没有提过真莲宗仙门的言语?说出来我俩参议参议。”
江平之道:“他与我交代后事时,提过那时离真莲宗向尘世间招收弟子日期将近。但未曾提过到何处去参与,后来未及动身,就糟了毒手。”
“嗯。。。”
周星文陷入沉思,
片刻抬起头说道:“依我猜想,真莲宗地址可能不在汉金国境之内,阎老板说前去参与,应当会有高人接引。”
江平之此时却突然问道:“周兄,你往何处去?”
周星文微笑道:“都说少不入江南,老不去漠北。我此时却想去江南看一看。”
江平之问道:“江南有周兄的熟人吗?”
周星文道:“没有,征战多年,我只是有点看倦了这些戈壁黄沙,白骨秃鹫。”
江平之点头。
周星文问:“江兄弟你呢?”
江平之道:“我打算先向东到南兴城瞧瞧,再一路北上到漠北,这两处根据阎掌柜的秘密账本记载,一处存放着为真莲宗采购的七星草,一处存放着雪莲。
我去守株待兔,看能否撞见来取的真莲宗道士。”
周星文喜道:“正巧,往南兴城这段路我们可以同行。”
言罢,两人简略收拾,用羊皮水袋在酒缸里打满两袋酒。
并肩而行,向东而去。
平野日暮,两人说说笑笑;
醉歩而行;
……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江兄弟,接着!”
……
“人死满地人烟倒,人骨渐被风吹老~”
……
“青铜峡里韦州路,十去从军九不回。 当饮一杯~!”
……
直到声音渐小,人影被远方的黑暗吞噬。
……
两人行了一段路,就从官道改走小道,以免遇到金兵。
走了几天,已过利州地界,
小道蜿蜒,时常通过山脉丘陵,
两人身手矫健,不以为意。
有时天黑困赶路困了,就倚着大树睡觉;
有时暴雨,就寻山洞歇息。
一路偶有毒蛇野狼,被二人一刀斩了了事。
若遇野猪野兔,那就是一顿美餐。
再行得几日,到暂未被战火波及的地方,
人烟也逐渐多了起来,
道路也逐渐平坦宽阔,约有五步,可容单向走马;
这一日早晨,周星文刚刚睡醒,
见江平之今日并未运功打坐,
站在路旁,负手望天。
此时天刚蒙蒙亮,天空是深蓝一直向地平线过度为浅蓝,
再是浅黄,至深黄。
太阳的光已把地平线附近的天空染成了橘红色,
却迟迟没有露头。
规整的砂石路一路通向远方,
几片巨大的云,分散点缀着长夜将明的天空。
江平之背向周星文,
周星文只能看见一个宽阔挺拔的背影,
眼中如看一幅构图合理的写意山水画,
心中泛起一种莫名的平静感觉。
很快,这份平静就被打破了。
远处有洪水,宛如一头猛兽,席卷而至,将一切挡在前面的事物都无情地冲垮。
携带着浩浩荡荡的力量,淹没道路,树木,山石,
位置较低的民居、民田。以及所经过的一切。
他明白江平之在看什么了。
原来,江平之正照旧打坐时,隐隐听到远处有水流声;
后来水声越来越大,显然是朝这个方向奔涌而来。
遂站起来观望,直至一刻钟之后,才在视线尽头,看见了这番景象。
此时,江平之回过头来,正欲叫醒周星文,
却看见他已经醒了。
说道:“周兄,咱们赶紧往山上走。”
周星文连忙站起来称好,
跟江平之急奔数百步,跑到旁边山脉脚下,来不及寻找道路,
抓着树木的枝干,一前一后直往山上爬,
待爬了山的小半截,水流已轰隆作响着从脚下不远处流过,
像是一条蛟龙,从天际游来,
往地势更低的地方游去。
江平之尚不觉得累,
周星文已是大汗淋漓,
坐在地面的一块石头上踹着粗气;
边喘边说道:“奇了怪了,这几日虽有下雨,也不甚大。怎会有这么大的洪水。”
江平之也面有疑惑之色,说道:“利州有一处巨大堤坝,唤作利江堰,在上游两江交汇处,前些年我随楚帅行军,曾路过当地。兴许是堤坝年久失修,在暴雨中毁了。”
周星文望着脚下滔滔翻涌的洪水,能看见一些飘着的衣物和翻涌出的碎砖破瓦,
面有怜悯之色,说着:“人祸之后又有天灾,真是多灾多难!”
他却不知道,这其实不是天灾,仍然是人祸。
因为此时另一边,
一大队汉朝军卒穿着的人,正面色阴沉地站在站在利江堰的河堤旁,
其中有一人感叹道:“这洪水倾泻下去,被淹的除了金军,只怕我汉朝百姓也会被殃及数千人。”
另一首领打扮的人说道:“一千人是个数字,一万人十万人也只是个数字。圣上心里装的是九州万方的安定,不会在意这种小事。”
另一人点头道:“斥候营回报,巴伟毅所领金军扎营在晴江下游的平坦开阔处,四周没什么山脉,洪水淹过去,
即使不能把他们全淹死,也足以冲走大多辎重粮草、兵器战马等补给了。”
首领打扮的人说道:“此事切记要保密!对外就说是暴雨摧毁的河堤。
有些事,不上称没有二两重,上了称一千斤都打不住!”
众人称是。
……
江平之道:“路被淹了,咱们翻山而行吧。”
周星文说:“好。”
两人向着山顶,绕路而上。
到了山顶,再向下,通过另一座山的山脊,再往上
如此走了四五个时辰,
不知不觉就走进了山脉深处,
别说寥无人烟,连蛇虫也看不见几只。
登上一座山顶,
却发现一颗大树枝冠掩映着一处院落,
虽不甚大,青砖白墙十分考究。
周星文道:“这里怎么会有人家?”
江平之道:“过去探探。”
说着二人走到院落前,却发现白墙斑驳脱落,门口蛛网丛生。
像是荒废许久了。
周星文敲了敲门,大声问道“有人吗?”
久久不见回应。
手推院门,门从背后锁住推将不开;
反倒是门缝上泥土灰尘哗啦啦落了一地。
看向江平之。
江平之会意,脚掌用力,一丈高的围墙一跃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