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三刻。
月明星稀。
一生谷内喧嚣依旧。
这本是黑市最为繁忙的时候。
夹带私货的卖手、来路不明的“手艺人”、销赃的掌柜还有各式各样淘宝的商客,都在此刻云集各色商铺内外,讨价还价的声音不绝于耳,世间诸多见不得光的买卖在此地堂而皇之的呈上台前任君挑选,任何世间所定义的罪恶在这里明目张胆,成为习以为常的交易。
但热闹的人群中,却不见薛宇、莫无忧、唐依依和花间酒四人的身影。
一间寻常的客栈客房内。
薛宇独坐窗边,遥望星空。
这是他难得的闲暇时光。
这段时日奔波的江湖生活,让薛宇略感疲乏,这在往日里是几乎不可能出现的情况。
他不是真的累了,而是在王彦章被杀之后,薛宇忽然觉得自己心中的某一块被生生抽离了出来,然后在他的眼前消失在茫茫尘世之中,再也寻不回来。
现实的江湖与他曾经向往的模样背道而驰,甚至在这江湖中,他失去了自己唯一的亲人,可是薛宇没有办法选择,他只能尽力不让自己随波逐流,但渐渐地,薛宇发现自己实在太过渺小,渺小到自己面对仇人时,连血刃的机会都没有。
“哎......”
薛宇叹了一口气,却不曾想今夜无眠的并非他一人。
“老虾米,怎么唉声叹气的啊?”
忽然,在薛宇头顶的房檐上,传来了莫无忧的声音。
“怎么?莫大爷开始忙上了?”
薛宇一听是莫无忧的声音,心中宽慰,顿时一乐,不忘调侃莫无忧一句,说话间,莫无忧一个侧身如风中飘絮一般,从房檐滑到薛宇的窗边,然后一个鹞子翻身窜进薛宇的屋内,轻飘飘的落座在薛宇的身旁。
“这地方可不太平,不适合莫大爷施展拳脚。”莫无忧一边给自己沏了一杯茶,一边摇着头回道。
“哦?这世上还有莫大爷不敢溜达的地方?”
薛宇有些不可思议,若问这世上谁的胆子最大,这莫无忧敢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这位名誉江湖的盗神可不是徒有虚名,上至重兵把守的皇家内院,下至名门大派的珍宝阁楼,莫无忧可谓轻车熟路,如入无人之境,谁曾想在这一生谷,莫无忧居然破天荒的打了退堂鼓,这让薛宇对于莫无忧曾经在这里的往事更加好奇了起来。
“这个一生谷的谷主很邪门的,你是不知道,那天我和‘空空儿’差点死在他手上。”
莫无忧举着茶杯,刚欲送入口中,却因薛宇这一问,举臂良久、方才言语,他的眼瞳渐渐涣散,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那个他在过往从不曾提及的经历,在此时此刻此地,忽然涌上心头。
“哦?竟有此事?说来听听?”薛宇轻声问道,他从莫无忧的神情中能够察觉到,这个一生谷之内的故事,恐怕绝不止他和“空空儿”两个人参与,或许其中有一个莫无忧不愿提及的人,而薛宇的直觉告诉他,那个人很有可能是一个女人,而且还是一个让莫无忧刻骨铭心的女人,想来今晚,莫无忧故地重游、触景生情下,终于可以一吐这个让薛宇困扰了很久的故事。
“那是我迈入江湖的第二年,你和师父入山之后,我闲来无事便允了几个江湖朋友的邀约,来一生谷倒腾一些值钱的玩意儿,顺便弄点盘缠,可享些好酒好菜,起初的一切都还算是顺当,大家都赚了不少银两,直到......我遇见了她。”莫无忧说到“她”字之时,语气忽然变得柔软,好似在回味着一件极美的事儿。
“她?”薛宇有些诧异的看着此刻的莫无忧,莫无忧是一个从不会犯花痴的江湖客,可就在这个时候,莫无忧嘴角含春、眼若游丝,这让薛宇更加确信,在一生谷,莫无忧定是遇到了一位不得了的女人。
“她是崔命符的偏房。”莫无忧没有丝毫遮掩,和缓地说着,仿佛那个女人就在他的眼前,依旧如同那一日初见。
“那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薛宇十分好奇,能够让莫无忧魂牵梦萦地女人究竟是何模样。
“哎......到底还是着了你的道啊。”莫无忧终将杯中茶水递到嘴边,然后略显懊恼的看向薛宇,笑道。
“你倒是说啊。”薛宇催促道,这么多年,他终于等到莫无忧开了金口,他明白那是莫无忧的一个心结,而心结,往往需要说出来,方才能够化解。
“她是一个很不一样的女人。”莫无忧继续说道。
“很特别?”薛宇问道。
“嗯......是一种形容不出来的特别,是和那些青楼里的女人完全不一样的感觉。”莫无忧说道。
“她长得很美?”薛宇追问道,因为莫无忧的描述实在让人着迷,在那个初入江湖的年岁,薛宇依旧在和他的师父隐居深山、潜心修炼,而莫无忧却早已出师闯荡江湖,那时候的薛宇十分羡慕莫无忧,更别提那个让人血脉贲张、充满着各种胭脂香气的青楼,那曾是薛宇和莫无忧极为向往的地方。
但是莫无忧却在那个宣泄阳刚的年纪,能在莺莺燕燕之间独观一位女子而不忘,想来这位崔命符的偏房必是一位十分独特的佳人。
“很美。”莫无忧点头道。
“你们怎么相识的?”薛宇问道。
“她是我们的一个买家。”莫无忧说道。
“哦?她买了什么?”薛宇问道。
“一个装珍珠的木匣。”莫无忧回道。
“那珍珠呢?”薛宇问道。
“还给了我们。”莫无忧说道。
“有些意思。”薛宇点头,一位买椟还珠的女人,确实很特别,说明这个女人有着和常人截然不同的品味,一个女人的魅力往往来源于她的与众不同,而这样的女人能够出现在一生谷这样乌烟瘴气的黑市之中,实在是出淤泥而不染,让人眼前一亮,难怪莫无忧会记挂这么多年,即便在薛宇如今观过诸多美艳后,倘若遇到这样的奇女子,亦是会另眼相看。
“所以你和‘空空儿’说‘贼不走空’,实际上是想再看一眼这个女人。”薛宇似是想通了当时莫无忧的意图。
“是的。”莫无忧回道。
“后来你见到她了吗?”薛宇问道。
此问一出,莫无忧脸上的表情忽然凝固,好像想起了什么可怖的事情,他的双拳紧握,似是内心之中在纠结着什么,许久之后,莫无忧方才艰难的吐出三个字——“见到了。”
薛宇见莫无忧脸色有变,明白这必然是莫无忧多年不曾谈及的心结,旋即追问道:“然后呢?”
莫无忧沉默稍许,接着缓缓侧过脸庞,极为悲怆的看向薛宇,说道:“她被崔命符杀了。”
“杀了?”
薛宇万万没有想到莫无忧的回答居然是这样,他原本以为莫无忧和崔命符的偏房会有一段缠绵悱恻的情感故事,却不曾想莫无忧与那崔命符偏房的第二眼竟是永别。
“是的。”莫无忧点头,拳头攥的更紧了。
“你没去救她?”薛宇不解道,在他看来那时候莫无忧的武功虽不比现在,可是要想救下一人,江湖上能够拦下莫无忧的寥寥无几。
“我想,可是不能。”莫无忧回道。
“不能?什么意思?”薛宇明显感觉到莫无忧的音调开始颤抖了起来。
“她......她和崔命符在铜镜里面,我束手无策。”莫无忧说道。
“什么?你是说这个女人在铜镜里面被崔命符杀了?”薛宇大惊失色,他在江湖闯荡多年,古怪的事情听过不少,也经历过不少,但是能够进入铜镜之中杀人,此等超乎常理的事情,薛宇实难相信。
“没错,而且崔命符当时也发现了我和‘空空儿’,我们差点被他拉进铜镜之中。”莫无忧言之凿凿,而且眉宇间已有点点汗珠,仿佛在回忆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
“还有此等怪事?”薛宇问道。
“是啊,所以这么多年我都不曾和你说起此事,就是因为这件事实在太过骇人,若非我亲眼所见,我也不会相信天底下竟有如此不可思议的事情。”莫无忧心有余悸的说道。
“难怪你从进谷之后,就一直催促我们完事之后赶紧离开。”薛宇恍然大悟,总算明白了为何莫无忧从入谷开始便告诫众人,原来是这个缘由。
“我也是怕你这好奇心起来,拉上我们几个垫背。”莫无忧说出这段经历之后,长舒一口气,似是舒压不少,想来这一次倾诉过往,也算是动摇了莫无忧的那个心结,而现在莫无忧又恢复了一丝往日神采,开始调侃薛宇道。
薛宇何其了解莫无忧,他听得出这句玩笑话实则是一次邀约,而薛宇也被这个故事深深吸引,所以薛宇毫不犹豫的回道:“可是我好奇心已经起来了。”
薛宇的回答很快,而莫无忧的反应却很慢,片刻后,莫无忧释然一笑,随后缓缓说道:“所以我们这一趟免不了了,对吧。”
“没错。”薛宇回道。
“那什么时候出发?”莫无忧问道。
“择日不如撞日。”薛宇说道。
“现在?”莫无忧问道。
“你以为呢?”薛宇含笑反问。
话音落,木窗微摇,月色依旧,屋已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