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衣山庄。
酉时六刻。
适逢中秋,秋风瑟瑟,半衣山上满眼的枫叶如同天边的红霞在山间弥漫、飞舞。
沉寂了一月有余的半衣山庄忽然人声鼎沸,无数家丁、婢女和小厮充斥在半衣山庄的里里外外,这些人已昼夜无休多日,可却无丝毫怨言,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兴奋和激动。
这些人已经压抑了太久、太久,半衣山庄本就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庄,无论是剑神小筑还是六大派都无法否认这一点,全然不需要像最近这般遮遮掩掩,他们不明白为何余青州会变得如此谨小慎微,在他们看来“落尘霜”这三个字不过又是山上的一座墓冢。
山庄外,节日的气氛愈发浓厚,冷清许久的山门大坊张灯结彩,三五成群的小厮架着云梯,手里抓着红灯笼、锦绣龙旗,上下吆喝着摆放位置。
“往左边来一点……”
“歪了歪了……右边……挂右边……”
“少个灯笼,快点……再去拿一个,别磨叽。”
与热火朝天的场景截然相反,山门外的石阶上坐着一位神情木然的中年男子,既不兴高采烈,也不心心向往,只是痴痴地望着渐渐西沉的落日,置身事外、事不关己。
那是余青州的贴身仆人——翟天。
中秋佳节和中秋之战对于他来说根本就是两回事。
亦或是说他只关注中秋之战。
而江湖上的大多数人也只关注中秋之战。
没人关注那月饼的香甜,或是所谓的阖家欢乐,因为在宋州,只要有银子,什么时候都能吃到月饼,可是中秋之战仅此一次。
因为江湖只有一个余青州。
因为江湖也只有一个落尘霜。
这才是八月十五上天馈赠于人间的厚礼。
一片枯叶随风飘了过来,不偏不倚落在了翟天的掌心,而翟天有些木讷的脸庞立刻多了一分讶异。
这是一片枯黄的落叶,翟天指尖轻轻一碾,这枯叶便化作齑粉,碎在这秋色尽染、火红一片的枫树林前。
格格不入的落叶。
不知从何而来。
也不知随风去向何处。
翟天望着随风消散的枯叶残余,他忽然想起来那个名叫柳诗诗的女人。
那是一个很特别的女人。
冷酷、漠然,对任何事、任何人都无以所谓。
那是一个被生铁烙印也无动于衷的女人。
翟天从来没有在山庄内见过柳诗诗的笑容,好像她生来就不会笑一样,毕竟成为余青州的女人本应该是很开心的事情。
可是翟天错了。
柳诗诗会笑。
而且笑得很美。
比世上的任何一朵花都美。
比世上的任何一瓶酒都醇。
他还记得追拿柳诗诗的那天傍晚。
黄昏很美,天边很红。
在城外的断桥上,翟天放过了本已无路可逃的柳诗诗。
因为翟天第一次见到柳诗诗的笑容。
那是一种解脱的快乐,一种翟天难以理解的喜悦,他从未见过有谁能在他的剑下如此洒脱,任凭在外多么风光的富豪乡绅,无不在他的剑下鬼哭狼嚎、涕泗横流,可是柳诗诗这个弱女子出乎意表,竟能如此漠视死亡,翟天被这个弱小的女人震撼了,所以他决定放过柳诗诗,他想弄清楚为什么这个女人会如此渴求死亡。
翟天放下了剑。
剑很快入了鞘。
接着翟天头也不回的走了。
翟天本以为自己不会得到答案。
然而他却因为避开一片迎面飘来的枯叶,鬼使神差的回了头。
这一眼,翟天永生难忘。
原来她也会笑,笑得是那么璀璨、夺目。
虽然伴着泪水,可是那种重获新生的快乐,立刻浸染了翟天冷漠的内心。
但这也是翟天最后一次见到柳诗诗。
翟天眺望山间夕阳,不禁遐想柳诗诗现在过得如何,有没有遇到那个真正能让她笑逐颜开的男人。
忽然。
翟天漠然的脸上扬起微笑,却不是因为柳诗诗,而是因为他想起那个很有意思的孩子。
和柳诗诗一起逃离半衣山庄的孩子。
与柳诗诗不同,翟天一直觉得这个孩子没有任何理由叛逃,可他却实实在在的消失了,就像从没有出现过一样。
“小鬼头,你留这么长的头发不碍事吗?”
翟天回想起他初次见到那个孩子的时刻,彼时他正蹑手蹑脚的躲在墙脚。
“碍事?保命才要紧!正好别人认不出我。”
长发孩童眼神闪烁却又不以为然,他在惧怕什么,可是他并不害怕翟天。
“哦?你还怕被认出来?你很有名?”
翟天顿时来了兴趣,因为他在半衣山庄很久没遇到这么可乐的孩子。
“当然,要不了几年我一定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大人物。”长发孩童信誓旦旦道。
“啧啧,大人物可不会像你这样鬼鬼祟祟。”翟天戏谑道。
“你不懂,我在躲仇家。”长发孩童皱了皱眉头道。
“仇家?你这么小还有仇家?”翟天不可思议道。
“当然,人怕出名猪怕壮。”长发孩童言之凿凿。
“你这么厉害,怎么还会来咱们这儿避难?不应该好好教训你那仇家吗?”翟天笑道。
“韬光养晦懂不?我得找个僻静的地儿休养,武学修的是心,修心懂不?”
长发孩童神情极为认真,也说的不假,可是经过一个孩童之口说出来,翟天实在忍俊不禁,只能通过附和来掩饰自己脸上的笑意。
“你懂得还真不少。”翟天说道。
“当然,行走江湖要知天知地,不然很容易掉脑袋的!”长发孩童说道。
“那你的仇家是谁?你这么厉害都会怕?”翟天越来越好奇。
“告诉你也没用,你不是我仇家的对手,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那个仇家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问剑’。”
长发孩童说得煞有其事,翟天模仿着长发孩童的语气故作讶异道:“哦?这天底下难道还有不怕‘问剑’的人吗?”
未曾想翟天这半开玩笑的问题长发孩童当真回答了上来。
而答案让翟天哑口无言。
“说你孤陋寡闻还不信,剑皇沐春风听过没?”
时至今日,翟天依旧不知道那个小鬼头的仇人到底是谁。
然而这个江湖变化太快,快得让人猝不及防。
剑皇沐春风死了,死得莫名其妙。
半衣山庄也迎来了能够单枪匹马直面“问剑”的人物。
风卷天际残云,滚烫且猩红,翟天一瞬间仿佛听见天地万物的喧沸,那是一种恐慌,一种惧怕,那远处的山间仿佛有什么可怖的东西缓缓靠近半衣山庄。
翟天看不见,但他能够感受,在余青州身边多年,他学会了如何用自己的直觉洞察危险。
刘大贵也略通此法。
他也感受到了远处渐渐逼近的危险。
刘大贵的鞋底踩着几片枫叶,他不喜欢枫叶,枫叶的凋落本应该别致,可在他眼里,他要花费很多人力、时间去打扫这满地的枯枝烂叶,文人墨客们都爱枫叶的炫美,可是他们一定没有闻过枫叶腐烂的刺鼻味道。
刘大贵不但闻过,而且尝过。
“你看起来不太高兴。”翟天问道。
“我应该高兴吗?”刘大贵反问道。
“当然。”翟天不假思索的回道。
“为什么?”刘大贵再次反问道。
“升官发财死老婆,你三样齐活儿,难道不应该大摆几桌招呼哥几个吗?”翟天的脸上泛起意味深长的笑容。
“你这个玩笑我不喜欢。”
刘大贵的语气很冰冷,表情也很冷漠,似乎真的因为翟天的话语而变得不悦。
可是翟天却知道刘大贵绝不会跟自己动怒,这次轮到他反问道:“哦?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不对。”刘大贵回道。
“怎么不对?”翟天再次反问道。
“我哥本不应该死。”
刘大贵的眼里闪过一丝悔恨,虽然寥寥一句,但是语气之中的悲怆任谁都能听得出来。
“为何?”翟天问道。
“那天......下山采办的本应是我。”
刘大贵说到“我”字之时加重了语气,而这句话几乎是在咬牙切齿下吐露。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说明应该是你转运。”翟天回道。
“我只有他一个亲人。”刘大贵说道。
“人生注定是孤独的。”翟天回道。
“我没你这么冷血。”刘大贵鄙夷道。
“冷血一点不好吗?江湖本就不太适合热心肠的人。”翟天不以为然道。
“我做不到你这样,你只要关心庄主,其他的都可以不管不顾。”刘大贵说道。
“说得你好像不用关心庄主一样。”
翟天的这句话让刘大贵立刻紧皱眉心,沉默稍许后,刘大贵试探道:“你觉得这次庄主能赢吗?”
“不知道。”
翟天叹了一口气,有些忧心忡忡,这次余青州的敌人与以往所有人都不同。
“落尘霜真有这么厉害?”
刘大贵觉得十分费解,因为翟天从来不会如此无助。
“我雇的探子没有一个回来。”翟天回道。
“若是败了,山庄也会没了。”
刘大贵回看身后热火朝天的山庄,一种不太好的情绪正缓缓蔓延。
“不至于。”翟天笑道。
“不至于?”刘大贵讶异翟天的回答。
“人和这山里的草草木木一样,会盛开也会枯败。”翟天回道。
“你可真乐观。”刘大贵苦笑道。
“有那个孩子,山庄就有未来。”翟天说道。
“可他走了。”刘大贵知道翟天所说的孩子是谁。
“他一定会回来。”翟天斩钉截铁道。
“你这么有信心?”翟天的笃定让刘大贵惊讶。
“当然,而且很快!”
翟天眺望夕阳,可他的眼里却是明天的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