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静涛第一天上班,市政府大院静悄悄的。政府办主任杨淳冰看到宗静涛赶紧上前握手,“宗市长好,政办刚想着周一去接你呢,没想到礼拜六您就来了。是我们失职。”
“这么近,我自己就来了,我是个闲不住的人。走吧,先认认办公室。”杨淳冰赶紧带着文涛去开门。
宗静涛的办公室还没有布置好,杨淳冰有些担忧,这宗市长来的也太快了,昨天市委刚宣布,今个儿就到了。按照以往惯例新官怎么也得十天半个月做好原岗位交接才到岗。他给文涛使用眼色,文涛赶紧先跑上楼,再怎么着不能让市长的办公桌上一层尘土。杨淳冰带着宗静涛在院里转一转介绍建筑布局。这空档功夫,文涛已经把办公室擦干抹净了。
两人刚上二楼,就看见淮海电力局的白山在廊道里着急的踱步。
杨淳冰当时就急了“老白,你怎么又来了,跟你讲来市政府也没有用,钱的事我们解决不了。”
“杨主任,我们实在是没办法,建设资金不到位,省电力建设公司一处都停工了。”
宗静涛停了下来,“到办公室说。”
文涛给市长和白山倒了一杯水。杨淳冰说,“你们先谈,有事叫我。我在202线。”出门时轻轻把门带上了。
宗静涛拿出一个笔记本摊开,等着白山汇报,“说吧,白局长。”
“凤凰电厂一期建设现在停滞三个月了,财政局我都跑七八趟了,每次都说没钱,”
“电厂规模多大?资金缺口多少?”
“两台125mw,资金缺口六千万。”
“成套设备和发电燃料都列入国家保障计划了?”
“这个,这个是王常委跑的。情况我不太熟。”
“怎么搞的?这么重要的事你也搞不清楚?”
“宗市长哎,王常委工作都不让别人插手,我一问他就说快了。”
“还有什么困难?”
“电厂占了北郊区一片山林地一百多亩。到现在也没动迁过来。”
宗静涛把笔记本一合,问题远比他想的严重的多。这个电厂看起来是仓促上马的,看起来更像一个政绩工程。
“你先回去,市政府先议一下看一下情况。”
白山苦着脸走了,他马上就退休,可不想在平安降落前跌落马下,这个该死的新电厂他一直不建议强行上马,现在好了,成了烂尾工程了。关键是找谁谁说不归他管,成了无头货了,他一个电业局的局长可顶不了这个大工程。
杨淳冰看见白山走了赶紧进来,“宗市长,这件事可是个极其棘手的事,你千万别碰。”他走到宗静涛跟前轻声说,“这个,是王龙武在地市合并时,冲击市长的面子工程。现在班子调动冻结了,工程就停了,坊间传闻他市长没戏。”
“等市长到位再说吧,这两天你把材料收集一下。”
淮海市长何工硕刚在省里开完会,就上了回程的火车。昨天晚上跟翟柏涛汇报工作,被省长留在家里吃晚饭。
“工硕啊,敞开门来说亮话。安邦书记找我征求淮海主官名单意见,你是我点的将,把你从淮大副书记调过来的主要是考虑你是经济学家,对经济工作熟悉,能带着淮海市打出一片天地来。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为了你这个将,我们还和教育部争了半天。原本部里是考虑你当校长的,我们横刀夺爱,弄得别人很不高兴。”
“哈哈哈,承蒙抬爱。士为知己者死。我何工硕定当涌泉相报了。”
“回去大胆干,有困难找省里。天晚了,在家吃顿便饭吧。”
星期一上午九点半,市长办公会第一次会议在一楼会议室召开。
第一个议题就是凤凰电厂建设问题。发改委、规划局、建设局、财政局、计经委、电业局、淮海电厂、北郊区政府、淮海银行,和各大用电大户工厂悉数参加。
电业局汇报了基本情况和存在问题,市政府办协同相关委办局拟的机构解决方案都摆在领导们面前。
何工硕铁青着脸,手摸着早上刚剃的胡茬子说,“电厂还是要搞的,我们不管它以前是怎么上马的,现在又存在多少困难,不能说有了困难我们就退缩,就放弃。抱着'新官不理旧账的态度任由它烂尾',但做什么事都要科学规划,通盘考虑,要有长远目光。你们提的这个电厂规模太小了,不能仅满足淮海本市的用电,还要站高看远,我们淮海市煤炭资源型城市,发展火电有得天独厚的条件,电厂要建也得建成国家电源枢纽。这个电规院计划我看就很好,所以我们要改建电厂规模,四台125mw机组和四台200mw机组装机量可以满足我们未来20至30年不落后,无后顾之忧。”
宗静涛表态支持,“电力短缺问题一直是制约我们经济发展的瓶颈之一,随着改革开放政策的实施,我们经济不断增长,电力需求不断强劲,我们电的缺口会越来越大。上马电厂是夯实我们工业的基础,我们要顶着压力上。”
何工硕看了看宗静涛,又转过头去看王龙武,“王常委,发电机组成套设备,能源部不是说按计划调拨么?能到位么?”
“两台125mw机组,我去部里跑一跑,应该能到位,可能要晚两个月,你这个新增的我没办法。”
“我不强人所难,你那两台能到位就不错啦。剩下的我们通过市场进口,这个不要指标。你部里熟,我们的新增产能计划的手续就拜托你一下,顺便给跑了。”
这句话王龙武不接不行,市里仰仗你人头熟市长拜托跑跑腿的事你很难拒绝,接了吧心里有点不太舒服。犹犹豫豫间端起茶杯来冲市长一举杯应了。
“哦好,王常委这是以茶代酒,我欠你一顿酒。”满场哄堂大笑。弄得王龙武满脸通红。
“大家不要笑,市政府正式邀请能源局来淮调研,王常委得做好地陪工作唻。这个事得加紧办,政府办、市招待所组织专班拟定接待方案,报给我批。”
“至于资金问题。”何工硕两手一摊,身子往椅子后背一靠,环扫了一遍会场,一览众山小,大家都低头拿笔搁那写。
“我看四块途径解决,银行贷一批,政府补一批,你们用电大户入股交一批,剩下的让外资竞价投一批。25亿资金分五年三期,每年5个亿,分摊到每家股东压力就小了。公共服务投资在西方发达国家是优质资产,跨国公司都很愿意投资,为什么?收益稳定!我还要说一句,电厂投资产生利润前,资金成本利益政府补贴。你们这些股份哪天不愿意持有了,我市政府托底收购。项目拆分开,分期建,分批投,一期电厂投产建二期。小步快跑,最终小马拉大车,把这个发电枢纽建起来。”
这在淮海市乃至全省都是全新的投资模式,说白了就是政府手里没钱,公共服务项目又非上不可,先借社会的钱办起来,运营起来,政府保障你最低限度利润,如果社会资本若干年后退出。政府托底收购。
市长发话,底下各国企老总都争先认购,何工硕笑着说,“这个别找我了,回头都到凤凰电厂签协议去。”
农商行和城市信用联社问,“我们银行能不能投?”
“能,在我何工硕这,你一手交钱,我一手交股!没有那么多投资限制的条条杠杠。”
宗静涛接着往下部署,“规划局,那山林用地手续什么时候批?”
“这周就能办好。”
“北郊区政府,你们辖区那么多居民企业私占国有山林用地,必须限期清理。给你一个月,搞不完,你们书记区长上我这交辞职报告。”
何工硕马上接过话,“我马上就批!”
“关系淮海重大发展的项目以后都这模式,谁不愿意干现在就可以交辞呈。市委、人大那边我去说。”
凤凰电厂一开工,带来了蜜蜂效应。淮海市当年就引来了五家能源投资公司投资电厂,淮海一举从缺电大市跃升为电力输出枢纽。
王龙武最近气有些不太顺。自己提议投的电厂投半拉子投不下去,搁人家手里玩出花来。电力大发展的功劳好像忘记了他这个始作俑者。进京开会受奖表彰都没他的份。连市长办公会调度工程进度都是宗静涛一把操持。他这个市政府党组成员仿佛成了一个看客。
淮海市最年轻的市委常委金色招牌好像褪色不少。但王龙武毕竟是王龙武,振作的很快,而且动作不小,居然带领市化工公司凭借“白鸥”牌系列洗衣粉拿下全国同行业质量评比金、银奖,并拿下了全国十分之一的市场,甚至把广告打上了央视的屏幕:洁白的爱,清清世界,白鸥!
市长都表扬了他,说他这个老化工带领出了淮海新化工。
十月的淮海,秋高气爽。
王龙武刚到家,媳妇瞿颖就高兴的跟他说,你去北京的时候,电化解厂的谢安来过一趟。
“不是工作上的事不要他们来找我,以后让他们少来。”
“哎,你这个人,你是电化解厂出来的干部,电化解也算你的娘家了,娘家来人你还能往外撵?”
“那倒没那个意思,现在人多眼杂,官场很复杂的,容易被人抓把柄。”
“不是沾上‘四化’的光,你还待在厂里唻。”
“妮妮和宁宁呢?”
“都在外面玩,昨天宁宁说他腰疼。不过今天好像没事。”
晚上坐在一起吃饭,宁宁突然说,“爸爸,我们班来了一个同学,叫宗汉成,他说他爸爸也是市长。”
“嗯?那也有可能。”王龙武直觉告诉他这是宗静涛的孩子。
“都是小朋友,不要攀比谁爸爸官大,要好好学习,好好和朋友一起玩。”
“知道了。”
吃完饭,宁宁突然说腰疼,王龙武两口子心里一沉,把孩子抱过来扒下他的衣服看,肚子后背都没有任何伤痕,孩子说就觉得里面疼。
“你可别吓唬我们。”瞿颖脸都白了。
“别说没用的了,上医院检查一下。”
在一院折腾了半夜,也没检查出来什么问题。三口子无奈回了家,夜里孩子疼的睡不着,第二天两口子又来到妇产儿童医院排队。林苗苗看见了,赶紧把两口子让进自己的办公室。
“王市长,啥情况,看把恁两口子急的,孩子过来我看看。”
专家毕竟是专家,林苗苗接过一院的各种检查单,脸色一沉。
“问题出在肾上,目前看情况不是很糟糕,只要控制积水让它自行吸收就行。长远看,……二三十年后还得换肾才能根治。”
王龙武两口子呆坐在椅子上。
“别着急,放暑假带孩子上北京上海去看看,我和人家比毕竟不权威。”
“能不能现在换,用我的肾。”
“你开什么玩笑,现在孩子好着呢,至少二分之一的功能是有的,腰疼消消炎问题不大,人家这个肾保养好了几十年没多大问题。我给开单子赶紧去交钱挂水去。”
林苗苗方子开出的水一挂上半小时,孩子就嚷着要尿尿,也不喊腰疼了。
“让他尿,尿出来毒素就排出来了。”
两口子总算松了一口气。
“哪天有空,咱两家一起坐坐吧。我要和静涛好好喝一杯。”
“那感情好,礼拜六上我家,静涛做菜最拿手了。”
晚上回家,林苗苗跟男人说,“你猜我今天遇着谁了?”
“谁呀?”宗静涛正在看淮工集团报上来的材料,他们想研制一款挖掘机。
“王龙武两口子。”
“嗯?”宗静涛从文件里转过头来,“你惹他们干嘛?”
“孩子来看病唻。”
“噢,啥病?”
“神经源性膀胱导致肾积水。”
“你说明白点。”
“就是一种很特殊的肾炎,最终会肾衰竭,得换肾才能根治。”
“那确实是个问题。约哪天吃饭啊?”
“礼拜六,咱家里。”
“还是饭店吧。淮海公园旁有一家福顺居不错。明天你去定一桌。”
“行。”
第二天宗静涛陪同何工硕在洞山汉墓发掘现场调研,市政府决定要把这里建成汉文化旅游景点。淮工一个零部件厂正好在规划的广场正中,需要拆迁。淮工集团的技术副总汪民也跟着来了,跑在领导前面介绍情况。
“何市长、宗副市长,我们这个零部件厂是集体重要的配件厂之一,年产值将近一个亿,我以前就在这个厂当车工的唻,目前正处于产品升级转型期,市里要把这里改造成旅游景区我们集团是绝对配合的,要是在晚一年半载,我们新设备一上,再拆迁那成本可就大了。”
“哦,小汪是从最基层上来的?”
“那可不?我干车工整整三年唻,咱车的零件我师傅都服气。”
“噢,后来才被厂里送去上大学?”
“哎,对对对,我就喜欢钻研技术,对淮工有感情,就想把咱淮工干好。”
“好好好,好同志。”
“我们那个报告,您看?”
“静涛啥意见?”
“报告不错,现在世界各地都在大搞基建,挖掘机这种高技术机械设备肯定市场广阔,值得搞,我们要试一试,,闯一下。”
“那我可就批了哈。”
何工硕喜欢现场办公,现场批件。宗静涛把文件拿出来。汪民早就把自己的大公文包捧在手里当成一个简易小桌子,何工硕大笔一挥:拟同意,何工硕。16\/10。
零部件厂里的工人远远的看着,有人议论汪民就是个低头哈腰的奴才。
“看他那卑躬屈膝的熊样,跟个舔狗样。”
“嗨,你还不服唻。四年前还和你一个工班车零件的吧。你看看人现在能跟市长汇报工作。你还只能在这里车铁疙瘩。”
“我呸,我拉不下那个脸。”
何工硕今天兴致很高,他要上到山顶去看看。羊肠小径很窄,低矮的野酸枣子树占据着半条道,汪民拿着个细长铁棍在前面开路,一路披荆斩棘,到了山顶,腿上、手上已经拉了好几道血柳痕子,也不吭声,笑容满面的谈笑风声。
何工硕站在山顶往北望,“都是工矿企业,污染还是挺厉害的嘛,天都灰蒙蒙的。我们得进行产业升级换代啊。环境这样下去怎么行?”
“现在工厂效益都不好,能活着就不错了。环境治理一时半会还顾不上,我们边发展边解决吧。”
下山的时候,宗静涛突然说,“这两天要和王龙武一起吃个饭。”
“噢?”
“他孩子病了,苗苗碰着了,聊了会说两家吃个饭。”
“龙武啊,人是不错,工作也挺负责任。”
“我就是觉得这个人争心很强,有点急功近利了。”
“有些年轻干部啊,尤其是“四化干部”突击上来的,总想尽快的出成绩,仿佛成绩出慢了他身上渡的那层金就褪色了,让别人怀疑他们的能力。其实这都是多虑,人还是要扑下身子干工作,踏实一点,少搞一些花架子。我们这些参加过“革命”的老同志并不歧视他们经历浅,新时期需要新的专业干部,我们这些老同志再坚持坚定,帮一帮,带一带,度过这个青黄不接的困难时期。”
汪民会来事,他问何工硕“市长参加过‘淮宿战役’吧,那次听说可激烈了。”
“那次我受了伤,你看我腿上的伤疤还留着唻。”何工硕把裤腿子撸起来,一道深深的伤疤贯穿整个小腿。
“吆,何市长是个战斗英雄啊。”汪民惊叹道。
“啥英雄不英雄的,为革命咱们都甘愿抛头颅洒热血唻。小汪今天也受伤了嘛,你看你这腿上这血柳子刮的。”
“和您为革命流血比起来,我这根本算不上伤。”
在山上宗静涛有意无意的跟何工硕讲了自己要和王龙武吃饭的事。实际上这不是太过小心,实在是怕别人做文章。班子成员现在情况太复杂,政府班子会十一人,不说山头林立,但小圈子是有的。在群众眼里,他宗静涛显然是跟何工硕是一伙的,毕竟两人几年前在鹿呦山农场时就有交集,两人又都是参加过革命的老同志,被划归为老革命派也不是没有理由。年轻派是诸如王龙武、李阳通过“四化干部”政策提升上来的年轻干部,他们自然不自然的自成一帮。当然班子里也有唯市委书记马首是瞻的书记派。不管是帮是派还是小圈子,就是没有单打独斗的。官场是一片生态林,在生态林里你独树一帜就被别人当成杂草而除之后快,生态林里没有标新立异的环境。
上车前,何工硕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小汪是南林学院的吧,他那个老师李宁道跟我一样,放着大学不当教授,跑到政府里做官,李宁道是副省长了吧现在。”
“是。”
“去吧。吃饭是正常的嘛。”
礼拜六傍晚,福顺居两家人见了面,宁宁和汉成是同班同学,一见面很能玩一块去,在饭店里面的小花园里追来跑去,瞿颖和林苗苗聊得很热乎。宗静涛坐在鱼池边掏出红旗香烟递给王龙武,“抽一支。卷烟厂最近改进不少。”
\&噢,是红旗啊,我也抽这个烟。这个烟的添加剂还是化工局技术公关出来的,实现了进口替代。”
“听说你们最近要组织出国考察制药行业?”
“对,淮海三药组织的,还是孙湃生打的报告。”
“听说这个人对中枢神经药物生产有一手。”
“是个能人,生产、销售都挺厉害。”
“走吧,到饭点了,咱喝一杯。”
晚上,王龙武问女人,“给孩子看病用谁的钱,我怎么看家里钱没动。”
“你少问,家里什么事也指望不上你。”
“可不能收别人钱。”
“我不收!”瞿颖转过身去,任男人怎么拉她也不转身。黑暗里眼泪从她的眼角无声滴落,生活太难了。为何要折磨小孩呢,这个病她宁愿转到自己身上,也不愿意孩子疼一下。
男人沉沉睡去。
在梦里他还嘟哝,“不能收别人钱。”在王龙武灵魂深处,他已经不可避免的被家庭拉入旋涡,无法自拔。
换肾是极其浪费钱的,真到了那一步,仅凭他的工资是无法支撑这庞大的耗费。
一分钱也难倒英雄汉,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钱是万万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