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旦充实起来，真就过得很快。

    高考在兵荒马乱之后悄然结束，就像高高举起的拳头，最终却不声不响地落下。

    离放榜还有段时间，于是文科班的同学们又聚了一次。

    魏灵依又遇到了伊云。

    对方朝她挥了挥手，不急不缓地走了过来，“嘿，同桌！估过分了没，考得咋样呢？”

    “还行。”魏灵依点了点头，“估摸着能上，如果作文分不出太大波动的话。你嘞？”

    那是她的新志愿。

    学校是在外省，一个她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

    “我也还行。”伊云笑得很是开心，“不过嘛，话说回来，我后面也不一定会留在国内。毕竟未来的事，谁又说得定呢？”

    魏灵依总感觉对方话里有话。

    她抬眸朝对方看去，却见对方的眼睫毛弯弯的，和眼睛一样都像月牙。毫无疑问，对方此刻没有戴上面具，心情是真的很好。

    于是，她朝伊云伸出了手，“拿来吧，该写同学录了。”

    “欸？”伊云愣了一下，又很快应了一声，埋头在挎包里一顿翻找，最后翻出了一本活页笔记本，“把你的也给我，咱们一起写了。”

    魏灵依将自己的本子递了过去，目光却落在身前的活页上。

    这纸张的质量也忒好了些，光滑到可以反光，边缘已经齐整到可以用锋利来形容了。

    她本能地觉得，伊云身上有很多秘密。

    但她绝对不会问。

    她只是取出自己的钢笔，一笔一划地写着，发自真心的话语。

    那是青春最灿烂时的注脚。

    是恰同学少年，对无限未来的真挚期许。

    “好了。”她说着，便阖上了活页夹，递还给他。

    伊云也将她的本子递了回来，“我也写好了。”

    魏灵依将那页纸翻开，却愣了一下。

    只见上面写着：

    “愿你得偿所愿，愿你勇往直前！加油啊依依，你是最棒的！”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忽然鼻子竟然有些发酸。

    于是她敛下眉来，低声问道：“其实我早想问了，你这字迹，到底跟谁学的。”

    伊云沉默了一下，旋即又笑了起来，“啊哈哈哈，就是跟着字帖胡乱描的呗，我想想……对了，是《唐灵飞经》，我跟那个描的。”

    魏灵依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难怪了，那字帖她是知道的，她父亲书房里也有一卷。

    她看向对方留下的通讯地址，上面却用外文写着，冰雀花郡，雷斯顿领。

    “这是在哪儿？”她问道。

    伊云又笑了笑，“一个很远的地方。但我不管去到哪儿，最后肯定会回到那里。”

    这只是这一天聚会里，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很快，他们就将散作满天星。

    ……

    在这一天的黄昏里，伊云兴高采烈地与所有同学道了别。

    奇怪的是，以往最活泼的伊萨，这时候却一言不发，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弟弟身后。

    “看吧，到最后都还是认错了。”最后道别的几位同学，如是说着。

    最终，只剩下那对孪生兄弟，并肩站在封魔之刻的十字路口。

    伊云，或者说是云魏，看了一眼身旁的“自己”，却是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先别问，我想先平复一下心情。”

    说完，他也不等对方回应，自顾自地就迈开了步子，朝着城郊的方向行去。

    此刻残阳如血，伴着冗长的夏蝉初鸣。

    他们走过锦官城外的田野，沿着濯锦江旁弯弯曲曲的小路继续行去，踩过银杏与芙蓉交错斑驳的树影。

    直到夜幕降临，漫天繁星。

    四下望去再无半分人影，而魔法师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取出了那扇活页，近乎颤抖着打开了来。

    几番酝酿过后，他终于鼓起勇气定睛看去，匆忙扫过那寥寥几行的娟秀字迹，但见上面写着：

    “祝你热情洋溢，前程似锦。”

    “愿你每天康乐，平安顺遂。”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云魏忘记了呼吸。

    他本该嚎啕痛哭，亦或欢喜如狂，但不知怎么的，他的心里却是一片宁静。

    随后他便默默地把活页合拢收好，又在弹指间与艾萨克回到了星空之中。

    云魏扭头看去，只见他的男人正紧张地看着他，烟灰色的眼睛里，蕴含着未说出口的千言万语。

    于是他便笑了起来，“我准备好了。有什么想要问的，现在尽管问吧。”

    艾萨克欲言又止了好半晌，最终挑了个简单的入手，“我本来以为，你会回到末日爆发的那一年。”

    阿尔赫的“礼物”实在杀了他们个措手不及。

    那是有时限的『迭代』信物，就像所有的术式一样，在仪礼的同时，伴生了『禁忌』。

    这一年的时限，就是最大的『禁忌』。

    他们得以借由那本魏灵依女士的书籍，回到那早已失却了坐标的时空，却只能停留到宇宙下一次叹息之前。

    在进入这个时空的刹那里，艾萨克直观地看清了云魏的过去。

    他早就心疼坏了。

    可又没有任何立场发表看法。

    他能做的，只是在这仅剩的时间里，陪在爱人的身边，默默支持着对方。直到一切尘埃落定，才敢将自己积攒的疑问和盘托出。

    听了他的问题，云魏依然笑着，眸光却泛着冷意，“是啊，我或许可以阻止灾难。”

    “可之后呢？她还是要面对一个不爱自己的丈夫，一个在她刚生产后主动申请调去外地长期出差的丈夫。”

    “以及还有，一个性格阴郁的儿子，一个只会默默抱怨，要是不被生下来就好了的儿子。”

    云魏的表情收敛了起来，神情却是异样平静。

    他对他说：“你知道么，艾萨克。曾经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想，要是没有被生下来就好了……很久很久之前，我一直当真这么想的，因为自己本来就不该来到世上。”

    艾萨克张了张口，不知道该怎么接口。

    他默默握紧了拳头，只待下一刻，就把云魏抱紧。

    但云魏忽然看向了他，眉头挑起，“陛下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有赌博的偏向，然后，家里可能会有赌棍……诸如此类的话？”

    艾萨克闻言，显而易见地愣了一下。

    他沉默地站在那里，算是默认了。

    云魏却并不在意，继续说了下去，“我就知道，她老人家看人真的很准。而我都是不久之前，才意识到了这一点。”

    “我不可避免地，还是从我的父母身上继承到了一些品性。我的父亲就爱赌博，而一无所有的我，也总爱不顾一切地放手一搏。”

    “同样的，从我母亲身上继承来的，却是连我自己都感到窒息的控制欲，而这应该也是她从我的外祖父母身上继承来的……总而言之，这就是一种血脉上的‘诅咒’。”

    “正是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我才要决心克服。我想把未来交到她自己手里，不要让自己替她做决定。”

    “诚然，这或许也是一种自作主张，但赎罪不也是这样么，只要我自己心里好过多了，那就没什么大不了了。”

    “曾经，我的心里有一个比深渊还要可怖的黑洞，那是我滔天的自我厌弃与自我放逐，因为我欠她的，我永远也偿还不了。”

    早在三千五百年前，在古老的琐罗亚斯德教创生之初，人类就已经认识到了『因果』。

    一饮一啄，皆有定数。

    云魏上前一步，搂住了骑士结实的窄腰，他把脸靠在对方的胸膛处，倾听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他呢喃道：“是你的爱意温暖了我，填满了我，让那里只剩一道疤痕。”

    “而现在，伤口已经彻底愈合了。我真的感觉很好，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说到这里，云魏又取出了那本《爱拯救个性》，只见扉页上，原本清晰可见的名字果然溘然淡去，就像从未存在过。

    毫无疑问的是，过去真的被他改变了。

    而且他隐隐有一种预感，前世的灾难只是一次偶然。人类不会总是那么倒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复又将那本书收好，随口背诵道其中的一句，“‘人类爱的意义，就在于牺牲利己主义而证明和拯救个性’。我想，我算是做到了。”

    云魏仰起头来，却发现艾萨克依然闷闷不乐的。

    “干嘛呀，我开朗阳光的骑士跑哪里去了，是谁欺负他啦！”他拖长了声音，半开玩笑地打趣道。

    艾萨克不是好糊弄的，只是定定地望着他，在良久的沉默后终于问道：“可是，这样的话……就没有你了。”

    对方的表情实在是太认真了，云魏以为，他的骑士真的快哭起来了。

    他连忙纠正道：“严格来讲，是没有未来的过去的我了。但其实这也是一个好事，至少过去的我，没有了那么多的可能性。换而言之，我一定会遇到你，沿着我所经行的轨迹，一定会跟你在一起。”

    艾萨克没能听懂，只是用力地抱紧了云魏，直到云魏也回抱了他，这才略觉心安。

    即便是听不懂，这个高大的男人依然固执地追问道：“你必须讲清楚。哪怕我不理解，你也不能再骗我了。”

    “好吧，我想想。”云魏叹了口气，见艾萨克忽然紧绷，又赶紧笑了几声，“别那么紧张，我不好端端地被你抱在怀里么……”

    “就类似于，我创造了一个『奇点』，现在的我，是过去的，已经明确的我的总和。”

    “我的过去已经被写定了，不会有任何变数。现在的我，就是对曾经存在的我的一瞬进行加总，你可以对我进行，嗯，积分运算……说起来，你之前高等数学的绩点不是已经拿满了，应该能听懂吧？”

    艾萨克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

    他其实根本听不懂，只是近乎本能地，想从云魏嘴里听到更多。

    云魏也没管他，“其实这样也有一个好处，过去的我不会踏入某个分支命途，然后进行『迭代』，从而对现在的我造成影响。我也不会有什么负罪感，毕竟现在的我，才是『僭主』。”

    所谓僭主，就是独裁的暴君，可以名正言顺地极端利己。

    云魏望着不远处的浩瀚星宇，那已然打开的书本上，是倒悬着的金银橡树，那是诸元大陆，是他们两人阔别已久的家。

    云魏的眉眼忽然柔和了下来，“再说了，艾萨克，即使过去已经写定，我还有无穷尽的未来，都是与你一起。”

    “伊萨哥哥，带我回家吧，好不好？”他眉开眼笑，连哄带骗地说道。

    艾萨克才不会那么轻易上当。

    可当他变回了自己的模样，听到那诡异的称呼，的确很难按捺得住。

    云魏太犯规了，居然喊他哥哥！

    他抱住云魏的胳膊又用力地紧了紧，颇有几分不为所动的意思，继而凶狠地诈道：“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没有交代？”

    云魏眨了眨眼，一脸迷茫，“什么？”

    他真的已经全部交代得明明白白了哇。

    艾萨克这才放下心来，虽然如此，他的内心也很难说得上是平静。

    他没有办法准确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

    他只知道，云魏将自己的生命，完全投影在了自己的命运上。

    他的过去，都将有他参与。

    他俩的命运，真的再也无法分离。

    “云魏，我会永远对你好的。”他一遍又一遍地保证道。

    “我知道。”只听对方乖巧地应道。

    艾萨克却仍觉不够，半点不嫌啰嗦地补充道：“我爱你。我要永远爱你。”

    “嗯，我也一样。”云魏想都不想地接话道。

    然而，酷帅的男人依然还是觉得不够，最终选择霸道地覆上了他的唇。

    他们吻了很久。

    在无尽璀璨的星空之下，爱意满满，难舍难分地。

    直到宇宙的叹息再次传来——

    云魏与艾萨克，终于可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