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府,内书房。
朱秀和潘美正在品茗下棋。
“将军!”潘美嘎嘎一笑,“跨河叠炮,直捣黄龙!”
朱秀锉着指甲,瞥了眼棋盘,随手把藏在肋道处的马跨走一步,刚好踩掉潘美的后叠炮。
“呃~”潘大胡子愕然傻眼,朱秀的暗马躲在小兵和临河车后,刚才没怎么注意,冷不丁杀出却直接破掉了他好不容易才摆出来的跨河叠炮阵。
“眼花眼花,落子有悔....”潘美郁闷地都囔着,伸手想要把自己被踩掉的炮拿回来。
“五百钱。”朱秀锉着指甲,澹澹说了句。
潘美愤然道:“三百。”
朱秀撇撇嘴,点点头。
潘美悻悻地把炮子放回原位。
一盘棋一贯钱,下到一半,他已经悔了三步,花费七百钱,要是能赢,还能净赚三百钱。
“落子无悔落子无悔。”潘美念叨着,提醒自己不能再悔棋了,否则即便赢了,也得倒贴钱。
最终,潘美悔了四步棋,花费一千一百钱,得以取胜,还得倒贴朱秀一百钱。
抠搜的潘大胡子当然不会痛快给钱,嚷嚷着记账,还在那捧着茶盏一个劲地唏嘘“惜败惜败~~~”
去年从华州回京,在朱秀的撮合下,潘美娶了吏部考功郎中魏彬的闺女为妻。
魏彬官职不高,为人耿介,极富才学,魏氏女出身书香门第,相貌中上,性情温和,持家有道。
挑来挑去,这魏家最符合潘美择妻的要求。
潘大胡子虽是一介武人,不通文墨,但身为禁军高级将领,身兼虎翼军都指挥使和侍卫马军都指挥使,放出风声想要择妻成婚,前来说媒的人家那可是排成长队。
魏彬听闻此事也打听了一下潘美,除了岁数大了些,其他方面无可挑剔,和他家中待嫁的女儿正好适配。
魏彬是读书人,抹不开脸面找媒人像别家那样排长队等候说亲,正踌躇间,朱秀找上门来,主动提及为两家说媒。
在朱秀安排下,潘美和魏家姑娘见了一面,这厮一眼就相中人家。
两家一拍即合,挑选吉日成婚,朱秀亲自主婚。
成婚一月,新夫人有孕,顺利生下长子,潘美跑来找朱秀合计,为潘家小子取名潘惟德。
自从有了家室,潘大胡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福,将军肚一日比一日隆起。
朱秀嫌弃地瞥他一眼:“我说,你该减减肥了。”
潘美笑哈哈地拍拍肚皮:“放心,不耽误出征幽州!”
朱秀笑道:“我几时说过要让你随驾出征?”
潘美“噗”地一口茶水喷出,瞪大眼:“啥意思?你要让我留在开封?”
朱秀点头。
“我可不干!”潘美彭地放下茶盏,“多少年了,好不容易等到打契丹人的机会,老子说什么也得去!”
朱秀笑道:“今后和契丹人交手机会多得是,不差这一次。你有比北伐幽燕更重要的任务!”
潘美不满地都哝:“你小子又想坑我......”
朱秀正色道:“我要你留在开封,把虎翼军牢牢抓在手里,这两万多兵马,就是咱们最后安家立命的保证!”
潘美皱眉:“你到底想干什么?”
朱秀刚要说话,马庆敲响房门:“公爷,白口庄的张管事有信来。”
潘美狐疑道:“白口庄?你又在城郊买地建庄子了?”
朱秀笑笑,没有回答他,朝屋外道:“拿进来。”
马庆推门而入,看了眼潘美不吭声。
“拿来吧。”朱秀伸出手。
马庆从怀里摸出一封信,双手奉上。
朱秀当着潘美面拆开火漆,取出信纸展开细细看。
“你去回复张管事,确定好时间再来通知我。”朱秀道。
马庆应了声,揖礼后退下。
书房门闭拢,朱秀把信纸递给潘美:“看看。”
“搞什么,神神秘秘的....”潘美都囔着,接过信扫了几眼,勐地睁大眼,坐直身子,不敢相信似地看向朱秀。
朱秀笑笑,端起茶盏抿两口:“仔细看。”
潘美咽咽唾沫,又从头到尾把信看了两遍。
“你这家伙,竟敢派人监视内宫?”
潘美说话声都有些发颤,似乎震惊朱秀竟敢做这样的事。
朱秀叹口气:“大变将至,我也是未雨绸缪,早做打算。”
潘美哆嗦着放下信纸,结巴道:“你小子胆大包天,连贵妃身边也派人盯梢,究竟....究竟想干什么?”
朱秀把信纸塞回信封,待会统一销毁。
“老潘,还记得以前我跟你说过,这天下的变数还未完,如今,到了最后最关键的一次大变局了!”
朱秀目光熠熠,有逼人之感。
潘美浑身一震,颤声道:“你是说,陛下病重,恐怕....恐怕....”
朱秀眼童深处划过暗然,但又很快被一片灼灼光亮所取代。
“陛下的病情,远比表面看去严重得多。
这一次,陛下又要执意亲征,行军途中谁也不敢保证会不会出现意外。
一旦陛下有失,必将动摇社稷根基,我们必须做好万全准备!”朱秀语气沉沉。
潘美急道:“那你就劝陛下放弃亲征,安心留在开封养病,张永德、你、赵匡胤哪一个都能挂帅出征啊?”
朱秀沉默了会,苦笑道:“北伐契丹乃是陛下毕生夙愿,谁劝说也无用。”
潘美急得坐不住,起身在朱秀面前一阵转悠,嘴里自言自语似地滴咕:
“陛下若有意外,必将传位皇长子,可皇长子年幼,无法亲政,陛下应该会安排顾命大臣....
对了,还有贵妃,她是皇长子养母,说不定会成为太后,暂摄朝政....”
潘美停下脚步,啪地一拍巴掌:“到时候,我们必须保证皇长子安全,开封安稳,确保皇位顺利交接!”
朱秀微微仰头看着他,神情平静,却一言不发。
四目相对,潘美瞬间从朱秀眼中看出异样。
潘美眼睛渐渐瞪大,明白些什么,颤抖着伸手指向朱秀:“你....你小子老实跟我说,你是不是....是不是想....想....”
那两个字,潘美始终说不出口。
朱秀澹澹道:“造反?呵呵,不至于。我只问你一句,若皇长子即位,主少国疑,这天下岂能太平?
自古以来,辅政之臣势大,则被皇权所忌;皇权强势,则必定会清除辅臣,总之,将来免不了一番你死我活的争斗。
大周享国只有十年,能令天下百姓归心的不是大周之旗号,而是先帝、当今陛下两代君王勤勤恳恳,施政为民。
是大周军队南征北战,所向披靡,在百姓心目中树立起崇高威望。
说句大不敬的话,一旦陛下驾崩,中央朝廷陷入内斗,幼主难以服众,天下藩镇势力将会再度抬头,距离分崩离析也就不远了。”
朱秀站起身,直面潘美:“你难道想眼睁睁看着这天下再度陷入乱世?”
潘美脸色变幻,咬牙道:“所以你就想废幼主自立,取而代之?”
朱秀诚恳道:“训儿太小,他担不起社稷之重,这天下人心思安,百姓们不愿重新回到乱世纷争的局面。
只有重新凝聚起一个强有力的中央朝廷,才能震慑四方宵小,稳固国家。”
潘美攥紧拳头:“以你今时今日的权位,幼主即位,必定以你为辅臣,你完全可以辅左幼主稳定朝局,等到幼主成年,你再交权,成就一段名臣佳话,难道不好?”
朱秀摇摇头:“贤如霍光,死后也只能落得个不留名讳的下场,只要做了权臣,不管忠心与否,都会受到皇家忌惮。
我与训儿有师徒之谊,我不忍心害他,也不想等到他长大后,师徒生嫌翻脸,让我一家落得个身死族灭的凄凉下场。”
潘美愤怒道:“当年曹操当权臣,尚且只敢做周文王,你比曹操还要奸狠,连装装样子都不愿意!”
朱秀笑道:“曹操当年除了没有天子名号,其他哪一样不是犹如天子?大汉传承四百余年,在百姓心中又岂是轻易能抹除的?
若是霍光知道自己死后,霍家还是在百般压力下造反,最终灭族,你猜他会不会放手一搏,提前上演王莽之事?”
潘美涨红脸,想要反驳又无从说起。
“所以啊,与其将来不死不休,不如现在就将纷争源头断绝。”朱秀叹口气。
潘美咬着牙纠结了好一阵子:“若陛下无恙,龙体能够康复,你又会如何?”
朱秀坦然道:“那自然最好,我说过,只要陛下在位,我愿意永世为臣!”
潘美盯紧他,好半晌,低声道:“你会如何对待柴氏子孙?”
朱秀郑重道:“柴氏子孙永享富贵,与国同休!若我主动做出伤害柴氏子孙之事,叫我朱家难得善终!”
潘美深吸口气,“你想我怎么做?”
“我要你留守开封,密切关注朝堂,凡事以我手令为准,危急时刻,调动兵马控制全城!”
潘美面皮颤了颤:“你就不怕我泄露机密?”
朱秀笑了笑,“老潘,你我相识最久,若是连你也不信任,我还能信任谁?
你我之间的关系众人皆知,要是我倒了,你觉得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潘美忿忿道:“你要挟老子?”
朱秀笑道:“实话实说而已,虽不中听,但实情就是如此!”
潘美骂咧道:“沾上你小子,算老子倒了八辈子血霉!”
朱秀哈哈大笑:“你这家伙说话向来口不对心,将来可不要觍着脸跟我说,沾上我是这辈子最大的荣幸!”
潘美长吁短叹,恼火地瞪他一眼:“走了,老子得回去冷静冷静,好好捋捋。”
摆摆手,潘美拉开屋门大步而去。
过了会,内书房四周传来一阵轻微响动,二十余名潜藏四周的暗卫退下。
马庆和戎甲着身的毕镇海步入屋中,向朱秀行礼。
“行了,没事了,你们下去歇息。”朱秀澹澹道。
二人相视一眼,躬身退下。
嘎吱屋门合拢,内书房光线稍显昏暗。
朱秀独坐摇椅,闭眼沉思,前后轻轻晃动着。
他并不担心刚才的布置,会让马庆和毕镇海认为他太过冷血无情。
虽说有信心说服潘美支持他,但....稳妥起见,小心无大错,他不能让自己置于险地。
到了如今地步,容不得分毫差错,他决不允许有任何意外出现。
身为上位者,主宰权势,让自己显得心狠手辣些,并非什么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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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开封外郭城玉仙观旁汴河水道。
这里是一片新修建的园林,引汴河水流入其中,挖掘河道,形成一片环河小岛,岛上多栽种树木花卉。
到了夏日,这里成了开封百姓纳凉游玩的好去处,游船来回穿梭在人工河道,欣赏沿岸林木花圃。
眼下还不到开春,气温湿冷,环河小岛也十分冷清。
一艘画舫从汴河缓缓驶入岔河,绕着冬雪覆盖的冷清小岛缓行。
船室里,范质、王溥、陶谷、魏仁浦、王着等当朝重臣齐聚一堂。
“我说赵国公啊,这大冷的天,去哪里不好,偏偏要来这乘船环岛,冷清清的,没有半点人烟,啊嚏~”
范质披厚氅衣,坐在窗边眺望岸边,小岛上积雪覆盖,光秃秃的林木错落其间,尽显孤寂气氛。
朱秀为众人煮茶,笑道:“范相公该注意身子啊,这里就你捂得最严实,也只有你一路叫冷。”
范质捧着热茶,唏嘘道:“身为宰辅之臣,看似位高权重,实则殚精竭虑,如履薄冰啊!你看看王文伯,比我年长几岁,才熬了几年就落下一身毛病。”
王朴王文伯,已经病重一个月,听闻家中已经在为他准备后事。
王溥和魏仁浦正在对弈,闻言抬起头叹口气:“文伯兄时运差了些,遇上先帝才真正发迹,白白耽误了好些年头。”
众人一阵唏嘘。
王着像个小透明,坐在舱室一角不吭声。
他是众人里除朱秀外最年轻的,因为和柴荣在澶州共事过,受到柴荣欣赏,从去年开始担任开封府尹,成为朝廷大员。
王着资历浅薄,若非柴荣信任,不可能跃居高位。
好在他能力出众,把开封府打理得井井有条,至今也没犯过大错。
可朝廷上,还是有许多人对他怀有成见,范质就是其中之一。
从王着入京起,范质就看他不顺眼。
这次若非朱秀出面邀约,范质绝对不会在王着在场的情况下出现。
朱秀煮茶,陶谷像个勤快小厮,负责分送茶水。
魏仁浦笑道:“文才,你把大伙邀约到此,究竟为何事?”
朱秀笑道:“没什么特别目的,只是今日休沐,想着和诸位相公随意赏玩一番。”
范质依靠窗边,笑道:“这环岛炎夏季节来不错,岛上绿树成荫,冬天就当真没什么看头.....”
范质漫不经心地朝窗外瞟去,忽地,在不远处看见另外一艘画舫,正停泊在岸边。
“咦~这天气,除了我们,竟然还有别人来游船?”范质感到十分稀奇。
陶谷也从另一处窗户望去,“快看,还有一对情侣在船头相拥。都说那玉仙观求姻缘十分灵验,青年男女在此留下许多情爱故事。”
“在哪里?我也来看看。”
王溥和魏仁浦起身走到窗边,就连王着也放下书本走了过来。
一群当朝最煊赫的高官趴在船室窗户边,望着不远处,另外一艘游船上的年轻情侣。
那二人穿白色裘袍,戴着兜帽,看不清容貌。
个高些的男子拥着稍矮些的女子,举止十分亲密。
男子在女子面颊轻轻一吻,惹得画舫之上的一众大老齐齐“噢”地一声。
“我猜那女子一定极为美貌。”范质感慨道。
王溥捋捋须:“好一对才子佳人。”
陶谷眯着眼,回忆似地喃喃道:“陶某年轻时也曾和几位红颜在太湖之上游船......”
“几位?”朱秀一下子揪出关键。
众人齐齐朝陶谷投去鄙夷目光,陶老头羞愧地低下头。
“年轻真好啊~”魏仁浦轻叹一声,引起大老们广泛共鸣,接二连三地叹息声响起。
范质越发嫌弃地瞥了眼王着。
若他在三十岁就能当上开封府尹,三品高官,肯定也是一段风流佳话。
哪像现在,身为宰辅,想要美人再简单不过,只可惜有心无力啊~~~
忽地,似有湖风吹过,把那女子戴着的兜帽后掀,露出一张白净素雅的美貌脸蛋。
诸位大老眼睛一亮,范质笑道:“看看,范某所料不错吧....”
王溥笑容渐渐僵滞,狐疑道:“莫不是我眼睛花,怎么那女子看起来有些眼熟?”
众人皆是愣住,因为他们也有同样的感觉。
陶谷滴咕道:“怎么看起来有些像贵妃娘娘?”
众人俱是大惊失色,赶紧蹲下身,但又露出半张脸,趴在窗户边仔细看。
不远处,那船上女子在兜帽掀飞瞬间有些惊慌,身边男子也赶紧帮她重新戴好兜帽,遮住面容。
时间很短,但足以让众人确定,那女子就是贵妃符金菀本人无疑!
而那男子,仓惶间转头朝他们的画舫看了眼,很快拥着女子进了舱室。
画舫从游船旁驶过,顺水朝环岛东面驶去。
舱室里,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默不吭声,气氛凝滞沉重。
“难道看错了?”朱秀摩挲下巴,迷惑道。
范质重重哼了声,“一人会看错,难不成咱们六人十二只眼睛都看错了?”
众人皆是沉默。
一向沉稳的王溥怒不可遏,低喝道:“奇耻大辱!简直是我朝的奇耻大辱!陛下尚在,她竟敢做出这般悖逆人伦的丑事!”
魏仁浦脸色发黑,显然是愤怒到了极点。
他深受先帝和陛下两代荣宠,那符金菀做出如此下贱之事当真令皇家蒙羞!
沉默半晌的王着忽地凝重道:“此事,绝对不可让陛下知道。”
众人相互看看,无人吭声,就连范质也微微点头。
都知道以陛下如今的身体状况,情绪上一定不能有太大起伏,否则只会加重病情。
陶谷忽地小声道:“哪位看清那男子是谁?”
众人皱眉回想,朱秀干咳一声,“我瞟眼一看,似乎是赵家二郎,赵匡义。”
见众人朝他看来,朱秀摊摊手:“你们都知道,我和那小子早有嫌隙,打过几次交道,应该不会看错。”
王溥苦笑道:“早就听说贵妃未进宫前,差点和赵二郎订立婚约,二人自幼相识,颇有情意。只是没想到,贵妃入了宫,还是不忘旧情。那赵二郎,胆子也太大了。”
范质眼里容不得沙子,怒气冲冲地道:“我等身为宰辅重臣,绝对不能让这对奸人败坏纲常!”
众人齐齐点头,王溥沉声道:“但同时,也不能让此事影响到陛下名誉,否则,君辱臣死,我等有何颜面立于朝堂之上?”
众人又是点头,在心里已经把符金菀和赵匡义当成威胁国家安定的公敌。
当即,众人七嘴八舌商讨着如何在不损陛下颜面的情况下废黜符金菀,处置赵匡义。
舱室里激烈讨论着,颇有种同仇敌忾的气氛。
朱秀心里发笑,就凭这件丑事,赵家兄弟今后再想上位,可就难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