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县衙仓房,五座粮仓已是燃起冲天烈火,火光将半边夜空照亮,烟柱直冲黑天。
宋参、裴缙、温泰组织节度府属吏和县府衙役第一时间赶到救火,魏虎又率领数百名牙兵赶到,可惜火势太大,始终难以扑灭。
“快!快啊!~”
史匡威亲自赤膊上阵,肩挑水桶健步如飞,一瓢瓢水朝起火的仓窖泼去,一铲铲沙土往上攉。
仓房内犹如火窑,温度高的能将人融化,稍微靠近些,就能感受到一阵阵热浪袭来。
轰嗤~一声,一座两丈多高的粮仓被烧断了大梁,仓顶内陷垮塌,很快,整座粮仓朝一侧倾倒,救火的人群尖叫着四散而逃。
几个腿脚稍慢的老衙役领着水桶,还没来得及逃走,就被坍塌的梁木夯土块砸中倒地,水桶打翻,身影瞬间消失在火场下,惨叫声只响起片刻,便被吞没在嗤嗤作响的烈火焚烧中。
朱秀赶到时,场面一度陷入混乱。
望着眼前烈焰火海的景象,朱秀死死睁大眼,满面苍灰,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完啦!完啦~~”
裴缙跌倒在地,手里端的水盆打翻,溅湿他的衣袍,他却恍若不觉,嘴皮子哆嗦着,放声大哭。
裴缙是在睡梦中被叫醒的,梦里,朱秀手拿小皮鞭,正在督促他查账算账....
听说县城仓房起火,裴缙第一反应是开玩笑。
怎么可能呢,防火工作是屯粮重地的第一要务,他每天都要到仓房巡视,检查几处专为防火挖掘的水塘,还时不时把仓曹属吏叫来,亲自耳提面命一番。
裴缙自上任以来,还是头一次对自己的分管工作如此上心。
没办法,谁叫他的主管领导是朱秀,一个挂着掌书记职衔,论职位应该排在他之后的家伙,如今却主掌彰义镇的政务工作。
可谁知推开窗一看,从节度府里,就能远远看见火光冲天的仓房。
裴缙当即腿脚一软瘫倒在地。
裴缙婆娑的泪眼里,倒映着跳跃的火光,他已经和薛家公开决裂,而今又搞砸了节度府交给他的重要工作,裴缙几乎可以预见,自己的仕途之路走到终点。
接下来不管是谁主政彰义军,只怕他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朱秀已经顾不上责问裴缙,冲到史匡威身旁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拼命阻拦他往一座已经倾斜的粮仓跑。
“老史你冷静点!”
“爹爹~”
朱秀和史灵雁拉住他,只听一声巨响,前方不远处的粮仓轰地倒塌。
这一次众人学聪明了,眼见情势不对,不敢再靠近,没有发生人员伤亡。
只是仓房里的几百石屯粮,烧成了焦灰。
史匡威紧绷黑脸,浑身止不住发颤,手里拎着的水桶嘭一声掉地。
朱秀叹口气,轻声对史灵雁道:“看好他。”
史灵雁乖乖点头,紧紧抓住老史的胳膊,满眼忧心忡忡。
朱秀跑到裴缙身边,用力推搡几下,裴缙毫无反应,嘴里喃喃念叨:“完了...完了...”
“把他拖过去!”朱秀恼火又无奈,招招手让严平过来将他拖走。
乱哄哄的人群里,朱秀找到宋参。
宋参灰头土脸,满身被浓烟熏的发黑,正捧着水瓢大口喝水,不时剧烈咳嗽。
“没事吧?”朱秀担忧地望着他。
宋参摆摆手,苦笑:“全都烧光了....两千多石粮食啊,这下非出大乱子不可!”
“此处有二百名牙兵守卫,如何会无缘无故起火?这烟子气味呛鼻,水泼不灭,只怕是仓房里浇了火油,到底是怎么回事?”朱秀忙问道。
头脸满是黑灰的温泰,拿一块湿棉布捂住口鼻,颤颤巍巍地走来:“朱少郎不知,二百名牙兵在起火后竟然逃走大半啊~~”
“什么?!”朱秀震惊,“你的意思是...这场大火,根本就是守卫在此的牙兵放的?”
宋参苦笑:“从目前的情形看,应该不错。仓房里浇了不少火油,显然不是一两日能做成的,如果是外人所为,不可能发现不了。”
朱秀目瞪口呆,起初还以为有人强攻仓房,又或是派人潜入纵火,没想到竟然是牙兵内乱所为。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一直以来,朱秀都在盘算着怎么防备薛家派人捣乱,没想到乱子还是出了,却是从内而起。
温泰摇摇头叹息:“唉~~薛家对牙军的渗透,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严重!~”
魏虎走来,神情疲倦,衣袍还有被火燎过的痕迹。
“牙兵和县府衙役一共伤亡二十七人,五座粮仓全部倒塌,从火场里抢出来的粮食,不到十石....”魏虎嗓音有些沙哑。
众人陷入沉默,谁都知道两千多石军粮被烧,意味着未来近两月内,牙军将无粮可吃!
沉重的危机感压在每一个人心头。
史匡威痴怔好一会,渐渐冷静下来,不似先前那样不管不顾地拎着水桶往火场里冲。
他站起身,黑脸冷峻,宽慰了史灵雁几句,大踏步走到众人前。
众人揖礼,却是无人说话。
“好了,别他娘的一个个哭丧着脸,老子还没死!”
史匡威沉声大喝,朱秀偷瞟他一眼,发现他攥紧的拳头微微发颤。
“魏虎和裴缙留下,清点伤亡,浇灭余烬,以防大火重燃!温县令即刻发安民告示,朱秀随我回府议事!所有官员属吏各司其职,不得有误!”史匡威接连下令。
众人相视一眼,拱手领命。
史匡威声音放低:“温县令速速派人回去,通知家眷搬入牙城!”
温泰怔了怔:“节帅担心城中生变?”
史匡威略一颔首,声音里充满疲倦:“为防万一,还是小心为妙。”
温泰叹息一声:“多谢节帅,老夫这就派人回去传话。”
史匡威没有再说什么,又叫来魏虎耳语几句,拽住朱秀和史灵雁赶回节度府。
天明时分,大火终于熄灭。
四处倒塌的夯土墙,烧断后冒黑烟的梁木,谷物焚烧后散落一地的黑灰....
裴缙无精打采地指挥民夫扑灭明火,眼前一片废墟的景象,犹如他往后黯淡无光的仕途,越想,心中越发感到难过....
魏虎站在一处高坡上,扶刀跨立,面无表情地望着下方遍地狼藉。
两名军袍大汉匆匆走来,是他的左右手,也是最亲信的两名指挥使,褚兴和庞广胜。
“将军,火已经灭的差不多了。”褚兴擦擦脑门上的汗水。
庞广胜同样一脸黑灰,忙活大半宿,烟熏火燎的可不好受。
魏虎略一颔首,说话声音略显低沉:“可有追查到,放火的究竟是那一都的人?”
庞广胜苦笑道:“朱副使抽调牙军第五指挥第一都和第二都各一百人混编驻守仓房,昨夜跑掉的人里,两都的人都有不少,一都头隗二娣也在其中。”
魏虎凝眼,看向褚兴:“隗二娣是秦州人,与你是同乡。”
褚兴瞪大眼,屈膝跪地,大声叫屈道:“将军明鉴,我可当真不知道,隗二娣这天杀的竟敢放火烧粮!”
魏虎双目如刀,似乎能剜进褚兴的胸膛,低沉道:“薛家这些年投在牙军身上的钱,你也拿过不少,是也不是?”
褚兴浑身一震,咬牙道:“不敢瞒将军,卑职确实拿过薛家的钱!但这次薛家暗中指使隗二娣放火烧粮,卑职事先当真不知情!”
庞广胜犹豫了下,抱拳低声道:“将军,褚兴说的是实话,卑职可以作证。”
魏虎眼中厉色稍缓:“起来。”
褚兴忙拜谢,站起身,朝庞广胜投去感激眼神。
见魏虎沉着脸默然不语,褚兴小心翼翼地道:“将军,两千多石军粮被烧,军中缺粮,往后可怎么办?卑职可是听说,牙军大营里只剩五百多石粮食....”
褚兴生的尖嘴猴腮,一副奸猾气,听他的语气,似乎话里有话。
“说说你们的意思。”魏虎淡淡道。
褚兴嘿嘿一笑,压低声道:“将军自从陇山关回来,就一直愁眉不展,卑职斗胆,倒是能明白将军心意....”
魏虎眼底划过异芒,似笑非笑:“哦?你倒是说说。”
褚兴来了劲头,说道:“将军所忧,只怕还在朱副使身上....”
褚兴话音一顿,观察魏虎脸色,见其神情淡然不改,咽咽唾沫,继续道:“将军身为彰义军牙帅,史节帅膝下又只有史向文一个儿子,可史向文天生痴傻,将来帅位是万万不能传到他手上的。如此一来,将军身为史节帅的左膀右臂,为彰义镇征战多年,接掌帅位名正言顺~~”
魏虎神情平静,看不出丝毫波动。
庞广胜张张嘴想提醒褚兴不要多言,免得犯忌讳,可惜褚兴说在兴头上,又见魏虎没有露出不悦之色,不等庞广胜开口,又道:
“可突然冒出个朱副使,偏偏节帅对他,甚至比对将军您还信任!我可是听说,节帅有意将灵雁娘子许给他!如此一来,将来由女婿接掌彰义军帅位,也不是不可能....”
褚兴啧啧称奇,笑容很是玩味。
魏虎淡淡道:“我在朝廷没有任何根基,将来谁接掌彰义军,自然是由帅爷做主。”
褚兴道:“将军是地方军将,一没有家族背景,二没有显贵人物提携,若是得不到史节帅举荐,将来想要接任节帅之位,只怕难比登天。”
魏虎古怪笑道:“你言下之意,是想劝我投靠薛家?”
褚兴干笑两声,忙道:“投靠薛家不失为一条出路!如今史节帅在外得罪定难军李氏,在内缺少粮草,如何维系兵马?等消息传开,牙军人心惶惶,哗变只在瞬息之间!牙兵们总不能饿着肚子追随他,史节帅能安抚一时,又岂能安抚一世?”
庞广胜忍不住道:“投靠薛家也不见得能落个好!”
褚兴笑道:“所以卑职又为将军想到第二条出路。”
“说。”魏虎沉稳得如同一尊黑塔。
褚兴四处瞅瞅,凑近低声道:“找机会除掉朱秀!”
褚兴比划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满脸狠厉。
魏虎双目暗沉,默然不语。
庞广胜惊骇道:“这如何能行?”
褚兴冷笑道:“为何不行?只要朱秀一死,史节帅会一如既往地倚重将军!到时候助帅爷剿灭薛家,将军在彰义军的地位照样无可动摇!就算最后无力抗衡薛家,只要将军愿意献出安定县,相信薛家也不会为难将军。总之,不管怎么说,除掉朱秀,对于将军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弊!”
庞广胜咽咽唾沫:“你...你疯了!”
褚兴轻蔑地瞥了他一眼:“你懂什么!大乱四起,也正是谋利之机!不趁现在多番考虑,将来不管是史节帅和朱秀赢了,还是薛家成功篡权,将军都得不到任何好处!”
魏虎笑了笑,眼底却是迸发光亮。
“这件事交给你,能否办妥?”魏虎笑道。
“将军!”庞广胜大惊。
褚兴当即抱拳大喝:“愿为将军分忧!朱秀不过一介书生顽童,不出三日,卑职定取其项上人头!”
魏虎点点头,淡淡道:“谨慎准备,不可走漏消息。”
“将军放心!”
魏虎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庞广胜忧心忡忡地道:“你莫不是失心疯?怎能想到要去杀朱副使?”
褚兴嗤笑,拍拍他的肩:“兄弟,你还真是傻的可以!你以为是我想动手吗?错了,咱们将军心里早有此意,我只不过替他说出来罢了!”
庞广胜吓一跳:“你疯了!越说越没谱!”
褚兴得意道:“信不信由你,将军的心思,从他知道朱秀当上牙内副都指挥使就有了!我能看出,你却看不出!”
褚兴笑着走了,独留下庞广胜站在高坡上。
庞广胜望着他的背影,再看看下方仓房废墟,摇摇头嘀咕:“我倒宁愿做个糊涂人,这种事情,岂是你我能掺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