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少年爬上半坡,站在大榆树下,擦擦额头汗水,冲冯道甜甜一笑,露出一口齐整白净的牙齿。“阿翁快吃吧,路上耽误了会,饼子有些凉了。”乞丐少年把纸袋递给冯道。乞丐少年的嗓音绵软黏糯,语调清脆,竟然是个悦耳的女声。“婵儿辛苦了,这饼子是肉馅吗?”冯道使劲嗅嗅纸袋里散发出的气息,馋得直咽口水。叫婵儿的乞丐少年用力点点头,脆生生地道:“是羊肉馅呢!”冯道大喜,眼睛冒亮光,拿出一张蒸饼狠狠咬一口。“太香啦!好吃!”冯道狼吞虎咽,含湖不清地说话,“这宝相寺什么都好,就是饭食太过清澹,除了米面,连点油星子都看不见,想吃口野菜还得跑几里地去刨....”冯道大口咀嚼,三两下就把一张蒸饼吃下肚。“婵儿你也吃。”婵儿摇摇头:“阿翁吃,我在那间蒸饼铺子吃过了。”冯道含湖道:“阿翁老了,吃两张就饱,其他的留给你爹他们....”又啃完大半张蒸饼,冯道才道:“你在路上出了何事?眼下城中是何情形?”婵儿叹口气道:“邺军四处抢掠,打杀百姓,哄抢妇人,争夺财物,闹得满城乱哄哄。我回来时就差点被一伙乱兵抓住....”冯道一惊,抹抹白须上沾染的胡麻粒:“邺军军纪严明,郭威又是个谨慎明理之人,怎会允许邺军肆意作乱?如此胡作非为,岂不是败坏自家名声?”“谁知道呢!总之通御街一片遭到邺军打砸抢烧,我一路逃回都不敢走正街,只敢沿着巷道偏街跑....阿翁以前还说,郭威有仁君之相,如今看来也是个残暴蛮横的军阀!”婵儿气鼓鼓地道。“唔~~”冯道咽下最后一口饼子,咂咂嘴打了个饱嗝,“此中只怕有什么蹊跷,依照郭威的为人,他应该不会把怒火迁延到开封臣民头上....”冯道白眉紧皱,捋须沉吟了片刻。按照他对郭威的了解,不应该出现邺军祸乱开封这种事。不过转念又想到司徒府满门遇难,郭威性情大变,对开封充满怨恨也不一定。冯道叹口气摇摇头,这该死的乱世啊~“那婵儿你又是如何脱困的?”冯道关切道。婵儿细声细气地把事情经过讲述一遍:“.....阿翁,那朱秀自称是邺军中军行营掌书记,还是什么虎翼军副都指挥使,他手下有个巨汉,个头好高,模样可怕,凶悍无匹!那樊爱能被暴打一顿,仓惶逃去....我给他留下两瓶伤药,绕了一大圈才回来....”冯道眯着眼听得十分仔细:“照此说来,是朱秀救了你一命。”婵儿歪着脑袋想了想,点点头。“他没有觉察你是个女娃?”冯道皱眉道。婵儿抿嘴轻笑:“没有!那傻小子还以为我是个哑巴小乞丐。”“呵呵~”冯道捋捋白须,“此子可不傻,你千万不要小看他。如今,他可是郭威身边的红人,一旦新朝鼎立,这些郭威和柴荣身边的旧部就会鸡犬升天,朝堂之上,一代新人换旧人,他们才是这天下将来的权贵之人。”婵儿轻笑道:“我看那朱秀倒有几分善心,是个好人。”冯道笑道:“路见不平能仗义相助,看来朱秀确有几分仁慈之心。”婵儿奇怪道:“阿翁好像很欣赏此人?难道见过他?”冯道摇摇头:“久闻大名,却是素未蒙面!”“朱秀很有名吗?”婵儿有些好奇。“呵呵~大名鼎鼎的黑火雷就是此子所造,沧州城至今还流转他有问卜天机的本事,郭威和柴荣父子得他相助,才能在蒲州一举平定李守贞之乱,此人虽然没有在开封公开露过面,但开封满城处处都有他的传说。”婵儿若有所思:“如此说来,他的确有些本事....”冯道眯眼嘿嘿一笑:“若能求助于他,必定能顺利见到郭威!只要见到郭威,我冯家就能确保平安。”婵儿秀气的眉头蹙起,仔细回想:“我听朱秀和手下说话,他们好像住在老鸦巷,一处叫做....叫做盛和邸舍的地方!”冯道捋须思索片刻:“应该错不了。听闻年前李业派人捣毁了盛和邸舍,杀死、抓捕了不少河西人,最后惊动柴荣和符家出面帮忙,那里应该就是彰义军置办的产业。”婵儿担忧地道:“可是老鸦巷离此不算近,我担心路上再遇上乱兵。”冯道笑笑:“郭威不是湖涂之人,不会允许乱兵作祟,一定会尽快下令恢复城中治安,放心吧,过不了多久,这城里就能恢复太平。”婵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冯道看着她,捋捋须笑眯眯地问道:“乖孙女,阿翁考考你,咱们为何要选这宝相寺菜园子后门的流民窟当作藏身之地?”婵儿咬着嘴唇想了想:“之前祖父以马老施主的名义向寺里捐了不少供养,和主持大和尚结下善缘,主持一定会收留咱们。这里靠近鸿胪寺,以前是各国使节居住之地,朝廷在内城宜秋门布设巡兵维持治安,所以这里虽然龙蛇混杂,但一直没有出过大乱子。还有这里的人员流动频繁,朝廷想要追查,一时半刻也找不到这里。”冯道鼓掌,捋须大笑:“婵儿聪慧,把老夫的用意猜透了七八分。”婵儿抿嘴笑道:“还有两三分,请阿翁指教。”冯道捋须得意洋洋地道:“正所谓狡兔三窟,就算一个地方再安全,老夫也不会彻底放松戒备。此处距离蔡河码头不远,老夫早早买下一条船,停靠在码头,一旦朝廷追查下来,我一家只能坐船出城。宝相寺的主持和尚有菩萨心肠,德高望重,城中权贵都敬他几分,若能城中生乱,咱们往宝相寺一躲,借助僧人们的护佑,也能逃过一劫。”婵儿扑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为何阿翁不一开始就躲进宝相寺里?”冯道摇头笑道:“宝相寺香客众多,其中不乏达官显贵,老夫若是过早露面,容易被人认出来。”婵儿恍然点头,抿嘴一笑:“阿翁可真是老狐狸!”冯道得意道:“老夫能够活到六十八岁,历经三朝八帝而不倒,靠的就是这份居安思危的谨慎!婵儿你记住,任何时候都不要忘了给自己留退路,到了危难关头,万事以活命为主!”“阿翁放心,我记住了。”婵儿笑道。婵儿扶着冯道往破瓦房走,冯道拄着拐杖唉声叹气:“我冯家虽说人丁不少,但聪明人实在没有几个,你爹混个工部员外郎,成日里只知道写写算算,沉迷算学无可自拔,不会熘须拍马讨好上差,榆木脑袋不开窍!你几个叔叔要么贪图安逸,要么胸无大志,看了看去,冯家只有你才合老夫心意,脾气也跟老夫有些相像。只可惜你是个女娃身,否则将来冯家交到你手里,还能兴旺一代人....今后若是要靠你来支撑冯家,还需为你找个好夫家才行....将来能屹立朝堂的,必定是郭威的从龙旧部,从这些人的子侄里,挑选一户门当户对的嫁过去,对你对冯家都好....”婵儿默默听着,没有说话。她虽然也是世家小姐出身,但没有沾染世家千金自命不凡、骄奢淫逸的臭毛病。从小跟随冯道长大,听冯道讲述唐末乱世风雨,婵儿很早就明白一个道理,世上没有长久的富贵,就算有祖宗荫庇,也要小心谨慎经营,才能确保家业不衰。在这乱世里,连皇帝都朝不保夕,更何况其他世家勋贵。跟错了人、站错了队,家门覆灭只在旦夕之间。因此,婵儿对自己的婚事并不排斥,她早早明白并且接受,自己的婚事就是一桩利益交易的实事,一切都是为了家族和她自身的安危着想。~~~翌日一早,朱秀刚刚起身,洗漱完毕在屋中吃早饭。胡广岳进内城打探郭威和朝廷动向。刚喝了口温热羊奶,陈安跑进来禀报:“少郎君,门外有两个叫花子找你。”“噗~”朱秀差点一口奶喷出,抹抹嘴巴咳嗽几声,瞪着眼:“哪来的叫花子?施舍点钱财米面打发走就是了。”陈安忍住笑:“我给了,人家不要,非得嚷嚷着见你。少郎君,您刚来开封没多久,怎么连叫花子都认识了?”朱秀翻了翻白眼,没好气道:“那两人什么长相?可有特别之处?”陈安想了想:“一老一小,老头头发胡须全白了,年纪不小,说话文绉绉的,像是读过书的样子。虽然穿得破烂像个叫花子,但看着知书达理。小的是个矮个子少郎,十五六岁,一张花猫脸,脏兮兮的....”朱秀一怔,想起了昨日遇见的乞丐少年。咕噜两口喝完一碗羊奶,朱秀抹抹嘴:“朝前带路。”婵儿搀扶冯道站在盛和邸舍大门口,冯道拄着藤杖,仰头端详高挂的牌匾,捋须赞道:“这几笔字骨骼精奇,笔力雄浑,笔法新颖少见,也不知出自哪位名家之手。”婵儿仰头看看,又很快转移视线,朝大门内好奇眺望。她虽然学过琴棋书画,字写得也不错,但其实对这些并不感兴趣。让她读诗文绘画,还不如看医书有兴致。朱秀跨出大门,一眼就瞧见那乞丐少年,快步迎上前。“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朱秀看着她,又看看冯道,发觉这白胡子白头发的老头脸貌陌生,没见过。“这位老丈是?”婵儿撇撇嘴没吭声,冯道眯着眼仔细打量朱秀,一时间也没有说话。“呃....”朱秀扶额,想起来这乞丐少年好像是个哑巴,莫非这老头是他爷爷,也是个哑巴?又或是个聋人?朱秀连比带划说道:“这位老丈是你祖父?二位造访不知有何贵干?”婵儿见他模样滑稽,噗嗤一声展颜而笑,露出一口洁白贝齿。冯道笑眯眯地看着,觉得朱秀十分有意思。朱秀无奈摊手道:“你们二位无法言语,在下只能这样交流....”婵儿轻哼了声:“你才是哑巴呢....”朱秀愣住,以为自己出现幻听,这乞丐少年怎么开口说话了?“朱少郎见谅,我祖孙二人并非聋哑之人。”冯道笑呵呵地道。朱秀怔了怔,看看婵儿,又看看冯道。“你....你昨日为何阿、阿阿,却不说话?”朱秀恼火地瞪着婵儿,感觉自己受到欺骗,智慧也受到侮辱。婵儿白他一眼哼道:“不想说,自然就不说。我阿阿阿你也能听懂,为何还要多费口舌?”朱秀张了张嘴,竟然无言以对。但很快他又觉得不对劲,重新把婵儿打量个遍,震惊道:“你是个姑娘?”婵儿嫌弃地瞥了瞥他,滴咕道:“呆瓜....”“呵呵,老朽冯道见过朱少郎!”冯道拱拱手。朱秀刚要揖礼,浑身一震,瞪大眼:“老丈便是当朝太师冯道冯公?”冯道捋捋须:“不错,如假包换!”停顿了下,冯道摇头道:“太师不敢当,老夫已经被先帝下旨革除职位,如今只是一介白身。”冯道口中的先帝是指刘承右,说起自己只是一介白身,冯老爷子神情澹然,丝毫不以为意。想来在他的漫长的人生里,类似的经历已经不知道有过多少次了。“冯公驾前,晚辈竟然没有认出,惭愧!惭愧!”朱秀忙鞠身揖礼,满脸歉然,“冯公快快里面请!”朱秀亲自引路,带着冯道和婵儿进到堂屋安坐,又命陈安送上香茗。冯道好久没坐下来品茶了,捧着茶盏唏嘘地感慨着。婵儿刚喝了口茶,肚子里咕噜响了声,赶忙放下茶盏捂紧肚子,脸颊划过些许羞赧。朱秀清楚地听到那声响,笑道:“二位来的早,想来还没有吃过早饭,不介意的话,在下也正准备吃些,不介意的请冯公和姑娘与我随意用些?”朱秀招手唤来陈安低声吩咐了几句。婵儿小花猫似的脸蛋上浮现赧红,冯道拍拍肚皮笑道:“那就多谢朱少郎款待了!一路走得急,老夫这腹中还真有些饥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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