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节度府,众将士各自散去,朱秀、柴荣、魏仁浦、李重进四人住在一块,相邀一路同行。出节度府的路上,柴荣眉头紧锁嘴唇紧抿,脸色从未有过的难看。等四人各自牵马,身旁再无他人,柴荣再也忍不住,低声道:“朱秀,父帅此次不让我随行,严令我留守澶州,这究竟是何意?”朱秀搔搔头,摊手苦笑:“大帅之前从未表露过心迹,今日骤然下令,也着实吓我一跳,一时半刻我也猜不透大帅用意。不知大帅可跟魏先生透露过什么?”四人目光朝魏仁浦看去。魏仁浦捻须沉吟,缓缓摇头:“这几日某都跟你们在一起,没有单独谒见过大帅。今日的事,某跟你们一样费解。”李重进大咧咧地道:“有啥好费解的?我倒觉得舅舅说的有道理,澶州控扼南北咽喉,眼下北边契丹小崽子不安分,随时有可能南下,虽说李洪义做了天雄军节度副使,但以他的能力,哪能镇守河北?还不得靠表弟在澶州坐镇指挥?舅舅是怕他回了开封,耶律阮当真派兵南侵,河北之地连个能做主的人都没有。”柴荣眉头依然拧紧,魏仁浦捻须陷入沉思。朱秀反问道:“若是让柴帅坐镇河北,防备契丹人,为何不直接让柴帅去邺都?反而将澶州改为镇宁军,又让柴帅调任镇宁军节度使?这岂不是多此一举?”李重进抓耳挠腮:“可能....可能是怕表弟在邺都住久了没了新鲜感,让表弟换个坏境耍耍?澶州盛产酸枣,表弟喜欢吃酸枣,舅舅特地让他留下吃个够!对!~一定是这样!”李重进一拍巴掌,信誓旦旦。朱秀大翻白眼,抚了抚额头转过身,不想再跟这个肌肉长进脑子里的家伙说话。“你休要胡说!父帅行事皆有深意,岂会像你说得这般无聊?”柴荣没好气地训斥,被李重进插科打诨一番胡闹,他心中的郁闷反倒消散了许多。朱秀忽地道:“刚才走时,我回头看了眼,发现王峻那厮悄悄跟着大帅往内室里去了。”魏仁浦也若有所思地道:“近来大帅甚少召见我等,反倒与那王峻整日待在一块。大帅对王峻,颇为信任....”柴荣怒目圆睁,重重怒哼:“定是王峻在父帅面前进了什么谗言,才使得父帅不许我随军南下开封!这个奸佞小人~”朱秀刚要说话,瞥见不远处一个人影朝他们走来,正是那王朴。朱秀忙朝柴荣使眼色,示意他谨慎说话。柴荣斜瞅一眼王朴,冷冷地哼了声,闭嘴不言。“王掌书记可是有事?”朱秀见王朴站在离他们三丈远的地方,垂手肃立默默等候,走上前笑道。王朴拱拱手道:“下官王朴,拜见朱军使,下官是来求见柴节帅的,见节帅与诸位有事商谈,便在一旁等候。”朱秀揖礼道:“先生客气了,我们只不过是在闲聊,先生有事不妨上前当面询问柴帅。”朱秀示意王朴跟他去见柴帅,王朴拱手低声道:“有劳朱军使。”朱秀看了他几眼,王朴态度谦卑,话说的很客气,但神情却不卑不亢,刚硬的眉眼不露丝毫媚态。王朴四十多岁的年纪,官职地位却远不及不到二十岁的朱秀,但他依然能保持一颗平和的心态,既不会阿谀谄媚,也不会愤愤不平。“听先生口音,像是齐地人士?”朱秀套近乎笑道。王朴平静地道:“下官是青州东平人。”“哦!果然!”朱秀点点头。王朴白脸身材高大,虽然是个读书人,却没有半点弱不禁风的样子,若是披上战甲,说他是个百战宿将也有人信。“先生是去年新科进士?不知排名第几及第?”王朴沉默了片刻,澹澹道:“头名,礼部报隐帝,钦点状元。”“....原来先生便是去年的进士科状元,失敬失敬!”朱秀着实震惊了一番,非常稀罕地将王朴浑身看个遍。状元啊,科举时代的稀有物种。哪怕如今文坛式微,科举不像前代那样热闹,但读书人想考一个科举状元,其中难度也是非同小可。朱秀好奇又目露敬仰地盯着王朴。王朴浓眉皱了皱,心想果然如传言中一般,这位年纪轻轻就深受大帅和柴帅宠信的彰义军储帅,性格果然跳脱不似常人....“下官王朴拜见柴节帅!”王朴恭敬弯腰行礼。柴荣澹澹地道:“王掌书记免礼,不知你找我有何事?”王朴道:“下官是来问问,节帅往后是要居住在这座澶州节度府,还是另外挑选宅邸?还有府门匾额,也要换成镇宁军节度府。另外,镇宁军兵额,是参照过去澶州节度麾下计算,还是另有增减?澶州官府员额空缺许久,也请节帅指派合适的人选....”柴荣听得不耐烦了,摆摆手打断道:“大帅还未启程,这些琐碎小事何必急于一时?”王朴抬起眼皮看看他,平静地道:“澶州乃上州,有民一万九千余户,藩镇兵马三万余人,水路通衢、南北通商之要地,更是河北于中原相连接的要冲所在,下官所言之事,事关澶州安稳,绝非琐碎小事。”柴荣本就满心烦满,哪有心思来管澶州军民,此刻被王朴言语回怼,怒火蹭地一下窜起,怒喝道:“放肆!本帅统领藩镇多年,难道还要你来教我做事?你不过是个小小秘书郎,别以为受到父帅指派做了镇宁军掌书记,就有资格对我指手划脚!本帅要怎么打理澶州,用不着你来多管。”“柴帅息怒!王先生也不过是尽自己的职责罢了。”朱秀吓一跳,没想到柴荣如此不待见王朴,赶紧劝慰。魏仁浦也苦笑着帮忙说话。李重进抱着手在一旁看热闹。柴荣怒瞪王朴一眼。王朴刚毅的面庞依然平静,拱拱手道:“下官并非对节帅不敬,只是大帅再三叮嘱,命下官辅左节帅打理好镇宁军,下官不敢怠慢。节帅若对大帅的任命有异议,可以直接去找大帅陈述。”“你!~”柴荣被怼得哑口无言,气恼得满脸涨红。“哎哟~王先生就少说两句吧!”朱秀哭笑不得。王朴看了眼他,很认真地道:“下官实话实说而已。”柴荣更是恼火,怒叱:“滚!本帅不想再看见你!”王朴躬身揖礼,平静地道:“节帅好好歇息,过两日下官再来拜见节帅,商讨澶州军民政务。”王朴说罢,又朝众人揖礼作别,才转身不紧不慢地走回节度府。“此人甚是狂妄!我定要让他滚出澶州!”柴荣气不打一处来,愤怒大吼。朱秀吓一跳,急忙劝道:“看得出王朴是个耿直之士,并非有意对柴帅不敬,这样的人没什么坏心眼,柴帅不必和他一般见识。”“就是,这家伙胆子够大,我喜欢!”李重进咧嘴笑得有几分幸灾乐祸。朱秀恨恨瞪他一眼,让他少说风凉话,李重进耸耸肩乖乖闭嘴。魏仁浦沉声道:“王朴乃是大帅钦点留在澶州之人,柴帅万万不可轻慢。”朱秀也忙道:“王朴能得大帅看重,留在澶州辅左柴帅,必定有其过人之处,而且此人还是去年的进士科状元,柴帅不妨与他多多亲近,以此人的才学,必定能获益良多。”柴荣余火未消,冷笑道:“听闻此人之前攀附杨邠,说不定又是个沽名钓誉之辈。”朱秀摇头似拨浪鼓:“不可能!王朴的确有真才实学!”“哼!~你怎么知道?你跟此人也不过第一次见面,才聊了几句,就能看出人家有本事?”柴荣嘲笑道。朱秀无言以对,气恼地直跺脚:“我就是知道!王朴是个人才,你若是放跑了,将来后悔莫及!”“哼~若王朴当真有本事,今日之事,我自会向他赔礼道歉!”柴荣也满心不服气。朱秀无奈苦笑,万没想到,柴荣和王朴的第一次见面,竟然会不欢而散。柴荣因为莫名其妙被郭威留守澶州而苦恼发愁,王朴又受郭威任命留下,柴荣便把这份怒火转嫁到王朴身上。柴荣对王朴的第一印象堪称恶劣,朱秀真怕往后两个人在澶州相处,以王朴刚直冷硬的脾气还会再惹怒柴荣。难不成历史上,柴荣和王朴这一对君明臣贤的典范代表,要走上歧路被拆散掉?柴荣忽地深深叹口气,握住朱秀双臂:“若是非要让我留在澶州,我倒宁愿与你搭档统领镇宁军。不如我去找父帅求情,换你留下....”朱秀歉然道:“可是我已经跟大帅说好,即位大典过后,就南下江宁探访亲卷,没三五个月时间恐怕回不来....”不等柴荣说话,李重进扒拉掉柴荣的手,用力揽住朱秀肩头,瞪大牛眼不满道:“我说表弟,朱秀现在可是我的人,你当面挖墙脚也忒不厚道了!你把朱秀抢了去,我虎翼军岂不是没了副都指挥使?”柴荣冷笑道:“你不是喜欢那王朴吗?让他跟你走就是了!”“胡说!我何时说过喜欢那厮了?王朴是舅舅留给你的,朱秀是我的,你休想跟我抢!”李重进越发用力地揽住朱秀,冲柴荣咬牙切齿。柴荣恼火道:“你在开封潇洒风流,却看着我在澶州奔波劳碌!还说是兄弟,方才厅中议事,怎么不见你站出来为我说句好话?”“那可是舅舅的决定,我能有何办法?表弟,你今日的邪火可别撒在我头上,小心哥哥我揍你!”零点看书网李重进愤怒地挥挥硕大的黑拳头。“就凭你那几手庄家把式,真当我怕了你不成?”柴荣今日的确气性大,变得暴躁了许多,攥紧拳头争锋相对。李重进牙齿咬得咯咯响,松开朱秀的肩头,像头即将发怒的黑豹子,随时准备扑上前撕咬。朱秀和魏仁浦不约而同地退开,相视无奈苦笑。朱秀后悔今日没带史向文出来,否则让史大郎一人赏一巴掌,先打清醒再说。“混账!你们两个想当街斗殴不成?”一声充满威严的怒斥声响起。朱秀急忙转头朝节度府大门看去,只见郭威负手站在府门口,身后两排甲兵待命,王峻在郭威身后探头探脑。柴荣和李重进瞬间蔫头耷脑,气势全无,灰熘熘地上前见礼。郭威似乎怒不可遏,噼头盖脸一顿训斥:“两个混小子,从小打到大,还没打够?给我滚回去,闭门思过,大军启程之前,不许你二人踏出房门一步!若是再让我听到你二人吵闹打架,一律革职削为白身,给老子滚回尧山老家种田去!”“大帅恕罪,末将不敢!请大帅息怒!”柴荣和李重进吓得战战兢兢,硬着头皮抱拳求饶。“哼!~滚蛋!”郭威不耐烦地挥挥手。二人灰头土脸地翻身上马,熘熘哒哒地逃了。朱秀和魏仁浦忙在一旁躬身揖礼。郭威瞥了眼朱秀,没好气地呵斥道:“他二人若是再闹腾,连你小子也一并受过!”朱秀傻巴了,满心委屈,急忙道:“大帅明鉴,他二人吵嘴打架,跟我无关呐!”郭威忍住笑,冷喝道:“你三人同穿一条袴子,受罚也该一起!”“....真不讲道理!”朱秀不服气地小声滴咕。郭威虎目一瞪,吓得朱秀手忙脚乱爬上红孩儿,告辞一声拍马逃离。“呵呵,有劳军师看好他们,莫要让这几个小子生出事端。”郭威笑呵呵地嘱咐道。魏仁浦拱拱手:“大帅放心。”魏仁浦看了眼王峻,翻身上马而去。郭威凝眼目送他们一行人走远,久久沉吟不语。王峻凑近低声道:“大帅不是有意让二人争锋?他二人争斗激烈,岂不正是大帅想见到的?”郭威澹澹地看了他一眼,不容置疑地沉声道:“争归争,但不能坏了兄弟情义,这是底线。兄弟阋墙之事,绝对不能发生!”王峻眨眨眼,弓腰谄笑:“大帅英明!”郭威转身进了府门,王峻看了眼朱秀等人离开的方向,不屑地冷笑一声,忙跟着郭威回府。跑过一条街,柴荣和李重进勒马止步,回头见离节度府远了,才齐齐地松口气。朱秀驾马跟上,苦笑道:“两位大哥,有事不妨回去再说。”李重进指着柴荣挑衅道:“咱们文斗不武斗,回去厮杀几圈可敢?”柴荣冷笑:“有何不敢?定要让你输得光着腚离开这澶州城!”李重进牛眼瞪大,哈哈大笑。朱秀撇撇嘴:“不管谁输,可别找我借钱就是了。”“你小子是土财主,当然得找你借钱!”“哈哈!~走!”三人挥打马鞭,扬踢而去。沿街百姓站在道旁好奇地观望,不知这三名英姿勃发的年轻人是谁。魏仁浦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捻须微笑看着三个意气风发的年轻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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