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厅里宾主而坐,朱秀端起香茗小啜一口。往厅室外瞟了眼,周宪那妮子不知道跑哪去了。清清嗓,朱秀率先开口道:“承蒙贵国陛下恩许,今日在下特地到江宁城里好好逛了逛,领略金陵繁华盛景,果然大开眼界。”周敏笑道:“要说这江宁城最繁华之处,当属夜里的桑家瓦子,朱侯爷今夜用过晚饭,可以带着家眷去逛逛,正好鸿胪寺离桑家瓦子也不远。”“呵呵,正有此意。”朱秀道。周宗笑眯眯地品茶,他知道朱秀今日前来一定还有其他事,不只是为了拉家常这么简单。“听闻我主已经派遣使臣南下,今日在宫里不好得多问,想来问问老太傅,我朝使臣如今到了何处?还有多久到江宁?具体是何人负责此次出使?”朱秀笑问道。周宗微微一笑,放下茶盏道:“周使已经过江,最迟后日就能抵达。据老夫所知,周主所遣使臣名叫薛居正,之前似乎从未听过。”“哦?竟然是他!”朱秀惊讶,没想到郭大爷派薛居正来。稍微一琢磨,朱秀就猜到肯定是魏仁浦举荐的。周宗好奇道:“这薛居正是何人?似乎声名不显。”朱秀笑道:“薛公居正,字子平,开封府人,后唐清泰二年高中进士。之前汉隐帝在位时,薛居正担任开封府判官,因为得罪国舅李业遭贬黜,多年来一直郁郁不得志。此人乃是一位饱学之士,我主有识人之明,派遣他出使贵国,相信贵国陛下和朝臣一定不会失望。”“哦?”周宗捻须含笑,听朱秀这么一说,他倒是对这薛居正有所期待。朱秀暗笑,薛居正是刑律官出身,天生正气刚直不阿,魏仁浦举荐他出使江宁,就是要向唐国君臣彰显大周之威严气度。等薛居正入江宁觐见李璟,唐国朝廷一定会很热闹。朱秀又隐隐有些不安,他在江宁惹祸的消息早已被郭威知道,就是不知郭大爷会如何处置他。“在下听闻大将军边镐正在统领大军围攻长沙,唐军在荆襄的战事不知进展如何?”朱秀随意似的笑问道。周宗笑道:“南楚马氏丧失人心,荆襄百姓大多向往我大唐,相信边镐大将军一定能尽快攻克长沙,救荆襄百姓于水火。”朱秀道:“可我怎么听说,唐军在荆襄之地进取困难,楚军顽强抵抗,前楚王马希广旧将徐威等人,不满马希崇有归顺贵国之意,数次举兵作乱,致使荆襄楚军降而又反,反复无常?”周宗面色微变,眯着眼道:“朱军使人在江宁,对于荆襄局势倒是熟悉得很?”“呵呵,不瞒老太傅,我这人喜欢听小道消息,有关荆襄战事,江宁城里传言众多,但凡有几分头脑,稍加整理,就能大致猜出楚地战局如何。”朱秀“唰”地展开折扇,老神在在地轻轻摇晃着,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周宗紧盯着他,暗暗震惊。唐国朝廷宣称荆襄战事平稳推进,大军不日就能攻克湖南全境。江宁百姓信以为真,欢声鼓舞,还以为自家大军在荆襄如秋风扫落叶,打得马氏楚军抱头鼠窜。加之上个月,囚兄夺位的马希崇率领全家归顺唐国,在江宁百姓围观中入城,觐见李璟后被封为江南西道观察使,赐给一座大宅,就此圈禁。如此一来,江宁百姓更加相信唐军在荆襄打得顺风顺水。可实际上,灭楚之战打得无比艰难,湖南局势远比想象中复杂得多。马希广死后,马氏兄弟夺位,还有徐威、刘言等一大帮实权将领逐渐发展壮大,不服从马氏统治。马希鄂起兵反了马希广,马希崇又反了马希鄂,马希崇想要纳土归降唐国,手下将领徐威等人不服。马希崇当了带路党,引边镐大军入湘,自己带着全家跑到江宁归顺。湖南现在一片混乱,马氏旧将分割兵马占据州县,唐军来时纠合在一起,共同对抗唐军。等唐军稍微撤退些,马氏旧将再度各自对立,混战不休。边镐率领唐军就像一个救火队长,今日平了朗州,明日衡州又作乱,等平了衡州,长沙又乱了。马希鄂之前被马希崇囚禁在衡山,大将徐威占据衡山拥立马希鄂当衡山王,竖起马氏大旗,以继续据有湖南全境为目标,号召楚军与唐军对抗到底,声势一时无两。江宁城有关湖南战事的消息的确是满天飞,但大多都是朝廷故意散播出去的好消息,只为安定人心。朱秀一语道破真实情况,让周宗倍感诧异,不知道他究竟怎么看出来的。周宗沉默片刻:“听闻朱侯爷师承隐士高人,懂得观测天象,问卜吉凶?”朱秀不置可否,似是而非地淡笑道:“灭楚之战关乎贵国国运,自然与天象有所牵连。在下连日来观测湖南方位星象,发觉有所异动,这才想问问老太傅,楚地战事究竟如何。在下虽然干不了冲锋陷阵的活,但对推演战局、行军布阵也并不陌生。老太傅不要误会,这只是一个常年带兵之人的嗅觉,并非有意打探贵国的军事机密。”周宗深深地看他一眼:“听闻朱军使深受彰义军节度使史匡威欣赏,当年在汉帝没有允许的情况下,就私自授予朱军使彰义军行军司马之职,号称储帅。之后又千里驰援邺都,助周主南下代汉立国,如今更是担任镇淮军副帅。这般看来,朱军使不光文采斐然,于军务上也多有建树。允文允武,国之栋梁啊!”“呵呵,老太傅过誉了,我主还时常骂我懒惰不肯习武,说我手无缚鸡之力,难堪重任啊!~”朱秀摊摊手,满脸委屈:“不是我不肯习武,只是我有自知之明,并非练武材料,这辈子只求强身健体,不敢奢求疆场厮杀搏命....”周宗捻须笑道:“个人勇武,至多杀百人而力竭。唯脑力无穷尽也,可谋算天下,决胜千里!周主得朱军使一人,可胜十万强军!”“诶诶~老太傅赞誉太过,在下愧不敢当!”朱秀眉开眼笑,嘴上谦虚。有关唐军在湖南的进展,双方都默契地没有再提。不过朱秀已经得到想要的答案,起身告退离去。周敏送朱秀出府,匆匆回来,见到周宗还独自坐在厅室里沉思。“父亲,为何不趁机问问他,可是真的对我家娥皇有意?”周敏兴冲冲地道。周宗淡淡道:“朱秀在宫里对陛下说的话,不过是为了坐实他闯聚景苑不为行刺,而是为一女子和太子争风吃醋,何必当真?”周敏遗憾道:“我倒觉得朱秀和娥皇甚是般配,可惜了!~”周宗冷哼道:“朱秀是北朝之人,如何能与我周家结亲?”周敏随口道:“想办法让朱秀留下不就行了?反正他一家老小都在江宁....如果他愿意改换门庭投效我朝,不就可以留在江宁,成为我周家的东床快婿?”“嗯?”周宗愣了愣,嚯地站起身,一双沧桑老眼精芒迸射。周敏吓一跳:“爹,您这是?”周宗捋须哈哈一笑:“你倒是提醒了为父!呵呵,替我更衣,为父这就进宫一趟!”~~~后宫一处临湖而建的殿阁里,风拂过水面,带来丝丝凉意,殿阁四面束挂的幔帐随风轻轻摇摆。雨后天气凉爽,可殿阁里却传出一阵阵火急火燎的怒喝声:“愚蠢!愚蠢!就算教一头牛只怕也教会了!朕好不容易摸到一把十八学士,却被尔等胡乱出牌,放个小炮就此葬送?”周宗跟随引路的太监快步走进殿中,还未见到李璟,却听见一阵阵气急败坏的叱责声,眼皮子不由跳了跳。一张四方桌旁,李璟气得踱步,一副上好玉牌被推倒,还掉落一些在地,三个红袍宦官战战兢兢跪在一边。这三位可都是内侍省的三品太监,往常周宗见了也得问一声好,这会却被李璟骂得不敢抬头。究其缘由,竟然是因为方才牌桌上,有人点炮胡牌断送了李璟好不容易凑齐的一把大牌。李璟正准备摩拳擦掌大干一场,却被一张小小屁胡当头棒喝,戛然而止。李璟那叫一个气啊,以三人牌技差为由开骂,然后上升到了攻击其人品的高度。周宗听了会,哭笑不得。这麻将听闻也是那朱秀捣鼓出来的,自从那日朱秀进宫陪李璟玩了一下午,皇帝陛下就爱上了此道。一连几日,除却必要的朝会,都窝在后宫搓牌。这三个太监已经是麻将初学者里的拔尖之人,李璟用自己的半吊子牌技攻击他们,实在有些说不过去。“滚!~”李璟痛骂好一会,火气也消了,面子感觉也找回来了,以一个滚字收官。三个内宫大太监赶紧磕头谢恩,仓惶逃出殿阁,临走前还朝周宗感激地作揖。显然他们认为,周宗的到来加速了他们的解脱。周宗斟酌话语,拱手道:“陛下,博戏之道只能供消遣玩乐,不可沉迷其中,以免玩物丧志....”“呵呵,朕自然知道!”李璟敷衍似的回了句,端起一碗冰镇荔枝膏吃了口。“老太傅有何事禀奏?”周宗面色严肃,沉声道:“敢问陛下,如今边镐大军进展如何?”不说此事还好,提及此事,李璟怒火再起,“嘭”地放下瓷碗,烦躁道:“朕接到军报,边镐大军久攻长沙不下,衡州方向又有楚军集结,打着马希鄂的旗号招兵买马。这些个楚蛮子,还真是难对付!我唐军入湘三四月,战事竟然如此不顺,死伤已经超过万人,军需的压力很大啊~”周宗沉默了,又问道:“有关楚地战事的消息,除了陛下,可还有人能够准确知道?”李璟摆摆手道:“军报向来一式两份,一份送入宫里,一份交给宰相宋齐丘,只要宫里和宰相不公布消息,朝廷无人能知。另外还有边镐的密报,是要交到朕手里的,连宋齐丘也无权过问。”李璟奇怪道:“老太傅为何如此问?”周宗面色有些凝重:“有人不看军报,就已经推断出楚地战事进展缓慢,唐军损失惨重!”“什么!?”李璟猛地拔高嗓门,眼睛瞪大,“竟有此事?是谁?!”周宗道:“朱秀!”李璟愣了愣,端坐身子:“你坐下,详细说来。”周宗谢恩,在一方绣墩上坐好,沉声道:“今日朱秀到老臣府上,先是问周主使臣行踪,然后又向老臣打探,有关南楚战事的情况....”“你怎么说?”李璟忙问道。周宗苦笑道:“老臣自然是含糊其辞,把朝廷对民间公布的那一套说辞搬出来。谁知那朱秀根本不信,接着就对老臣说出了他自己的判断....”“他怎么说?”李璟又打断道,显得很焦急。周宗沉着脸,一字一句地道:“和陛下方才说的军报内容分毫不差!”“嘶~”李璟吸口气,惊怒道:“难道有人泄露了军报详情?”周宗摇头道:“这份军报连老臣也不知道,更没有对朝廷公开,眼下只有陛下和宋相公手里有,不可能外泄!依老臣之见,朱秀其人的确才识过人,更懂得察观天象,出任过泾州彰义军、宿州镇淮军两任藩镇节帅,识大局、懂军务,当真是一位世所罕见的天纵之才!他能凭借天象和区区流言蜚语,就能准确预测楚地战局,这份才能我朝找不出第二人!如此英才,再磨砺几年,必将是出将入相的国之栋梁!”李璟难以置信地感叹道:“如果朱秀当真是自己从蛛丝马迹里,预测到楚地战事走向,那么此人的才智机敏的确超乎常人!”“今日老臣观朱秀,想到了历史上江南朝廷几位英才绝艳之人!”周宗语气幽幽,吊足了胃口。“谁?!”李璟再度大睁着眼。“昔日东吴之陆伯言,萧梁之陈庆之!”老太傅语气凿凿,丝毫不介意把某人夸上天。李璟喃喃道:“这二位可都是扶保江山危主的国之干臣呐!”周宗道:“朱秀于我大唐而言,岂不正是这样的栋梁人物?”李璟有些糊涂了:“可朱秀是北朝人,如何能为我朝效忠?”周宗橘子皮似的苍老面庞露出一抹诡笑:“如今朱秀一家老小都在江宁,放与不放,全在陛下一念之间!拖个三五年,不怕他不乖乖就范!常言道人情冷暖,曲终人散,等数年过后,开封朝廷有谁还会记得他?朱秀还未娶妻成家,如果他当真对老臣爱女有意,只要他愿意留下,老臣愿意成全一段佳缘....”李璟胖脸怔了怔,眼睛逐渐放光。“老太傅用心良苦啊!”李璟夸赞了一句,摩挲着颌下短须,“此事,且容朕好好思量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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