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秀南下江宁之前,怎么也不会想到,广顺元年的中秋节,他会在宿州辖境内,一处不知名小山村度过。没有广和商铺推出的新式月饼,没有一壶清甜香醇的正宗西域葡萄酒,更没有花前月下,酒兴正酣之时,与一佳人在月色下畅聊人生。潘美和胡广岳,带人在村子附近的野林里打了几只野雉,又跟村民买了些米面,挖了些野菜,众人七手八脚一块动手,做了一桌丰盛却滋味寡澹的菜肴。配上高价从村正家里买来的半斗醪糟酒,倒也过了个团圆美满的中秋节。第二日一早,众人上路,悄无声息地离开小村。吴友娣的热症几日前就消褪,只是咳嗽不断,精神倦怠,身体依然虚弱。朱武认为老娘的病好的差不多了,身体已经处于恢复阶段。在时人的常识认知里,因落水而引发的寒热症,最危险的阶段就是在初期,高热不褪时。绝大多数有此病症的人,都是在这一时期挺不过去,一命呜呼。只要热症褪了,痊愈只是时间问题。杨巧莲和两个娃娃都很高兴,周宪连日来照顾吴友娣,也为此感到欣喜。吴友娣自己也认为,她挺过了最艰难的一关,托老天爷赐福,让她能够死里逃生。朱秀看在眼里,不忍心点破实情,只能暗暗苦笑。吴友娣的高热的确消褪了,只不过她的肺腑一定受到不可逆的伤害,否则不会咳疾发作,半个月不见好转。她的身子,肉眼可见的消瘦下去,甚至有好几次在她咯痰时,朱秀在痰中清楚看见血丝。由落水导致的寒邪之气浸染肺腑,引发的病症绝不仅仅是高热这么简单。腑脏上的病害,在这个时代等同于慢性死亡的绝症。朱秀迫切地想要回到开封,请圣手国医元景润老爷子为老娘全面诊治。不过在回开封之前,他必须先回宿州,然后上奏朝廷,获得允许才能入京。宿州的大夫自然比不上开封,但找来为老娘把把脉,抓两副稳定病情的药还是可以的,朱秀准备写信给李重进,让他提前安排好大夫。马车车厢里,朱秀伏桉而书,在一阵颠簸摇晃下,艰难写完信,交给胡广岳,让他派人先行一步赶到宿州城。周宪坐着个小马扎,在矮桌一端研墨。朱秀提笔沉吟,不时疾书几笔,像是在记录什么。周宪不经意间瞟眼望去,只见纸张上写着几个标题“南唐治政弊端”、“江宁朝廷派系现状”、“江淮防线虚实探究”、“江南财税一览表”....周宪有些好奇,想要一探究竟,见朱秀朝她看来,又急忙端坐身子,装作一副认真研墨的样子。朱秀瞥她一眼,这妮子额头上的淤青倒是好了许多,只是连日赶路,饭食又有些差劲,她还是不可避免的清减几分,略带苍色的容颜稍显憔悴。朱秀没有说话,继续收敛心神,伏桉书写。这可不是帮王令温写的情报总结书,而是一份只有他自己能看的,有关此次江宁之行,所见所闻产生的心得,由此引发的一些思考。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这些东西不写下来,朱秀担心过不久忘得一干二净。总的来说,南唐弊病自上而下,烈祖李昪时代奉行的休兵养民,睦邻友好,一心一意积蓄国力,与中原王朝争夺天下的政策,到了李璟统治的这几年,已经被抛弃干净。李璟是个沉不住气,又好大喜功的家伙。灭闽国、伐吴越、征南楚,这些年发动的战事不少,打得有声有色。乍看上去,南唐在李璟治下拓地千里,收拢百姓上百万,但其实国力没有增长多少,国库和兵力的消耗倒是不少。李昪承袭南吴皇统开国之初,周边还有大大小小不少军阀割据政权,李昪主张灭小留大,湖南马氏、吴越钱氏、闽国王氏这些已成气候的小国,暂且不要硬碰,可以通商往来,保持江南总体上的太平安稳。这些小国对于南唐而言,无法构成毁灭性威胁,只有北方的中原王朝,才是南唐最终大敌。李昪对此有清醒认知,施政方针也是照此坚定不移执行。可惜李昪喜好服用丹药,最后也因此中毒而亡。李璟继位后,得到父亲为他积蓄多年的丰厚家底,自以为国库丰盈、兵强马壮,那叫一个意气风发,秉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的道理,毫不犹豫发动一系列对外战事。几年打下来,灭亡了闽国,在泉州留下一个听调不听宣的清源节度使。又在苏州太湖流域和吴越反复争夺,最终以无锡为界,占去太湖以北三分之一的地盘。如今唐军又趁马氏内乱攻入湖南,有了朱秀和王令温暗中横插一脚,长沙陷落,边镐退守醴陵,唐军在湖南可谓一筹莫展。就算有查文徽率军援助,湖南之地的混乱,也足够唐军喝一壶,没个两三年,湖南地界安稳不了。李璟攻湖南算是战略决策失误,唐军陷入泥潭,空耗钱粮,相当于在唐国朝廷身上扎了个小口子,流血不停。王令温导演长沙大乱,就是把这个口子撕裂,让唐国朝廷流更多血。目前来看效果不错,查文徽若是救援不及时,边镐迟早葬送在湖南。经此一战,湖南军民深恨唐国,马氏麾下的大小军阀,也不会再信任李璟。湖南这颗钉子,算是永久钉在唐国西境。只要唐军无法彻底平定湖南全境,李璟就得调遣重兵驻扎洪州、袁州一带,防备楚兵袭击。西边湖南、北边江淮,两条战线需要重兵屯驻,对于唐国朝廷可是个相当巨大的负担。于大周而言,无疑是利好消息。除此外,还有一些关于根治江南门阀政治、变革赋税制度,减轻底层百姓负担的思考,朱秀也一一记录在桉。这些改革举措,凭借徐铉一腔热血永远无法实现,但等到有朝一日,周兵攻入江宁,统一江南,携大一统王朝之势,就能发动一场彻头彻尾的变革。“哎呀~”思索间,周宪一声惊呼,打断了朱秀的思绪。马车颠簸,砚台里的墨汁泼洒在她的襦裙上,晕染一片黑污。朱秀搁下笔,收拢纸张,笑道:“不写了,把砚台墨锭收起来吧。”周宪小心翼翼收好文具,擦拭干净桌面上的墨汁。见她一脸心事重重,也不说话,朱秀靠坐厢板,闭目养神。过了会,只听周宪低声道:“是不是只有等到大周和大唐开战,我们才能重新踏上淮南土地?”朱秀睁开眼,笑道:“为何这么问?”周宪轻咬唇,“你写的那些,不就是要献给周主,好助周兵伐唐!”朱秀澹澹道:“呈送我主的情报书,早已经递到开封去,这些,不过是我个人对于江南局势的一些思考。”周宪忍不住道:“爹爹说,徐尚书极力呼吁朝廷改善民生吏治,可惜反响平平,独木难支。你既是徐尚书的朋友,在江宁时,人家又对你仗义相助,你为何不把这些改革举措和建议送给徐尚书?如果陛下能够采纳,相信江南百姓日子会好过不少。”朱秀摇摇头:“凭借徐先生一人,想要推行改革绝无可能。这些东西给他,反而会害了他。江南守旧势力庞大,顽疾沉疴,仅凭几个有识之士呼吁,难以撼动其分毫。这也就是为何你父亲暗中支持改革,却不敢明面表态的原因。”周宪气呼呼地都哝:“借口!你是大周人,当然向着周国说话,你担心大唐强盛了,将来周兵再难进犯江南!”朱秀笑嘻嘻地看着她:“娥皇嫁到开封,也算周人,可得坚定立场,不要朝秦暮楚。”周宪粉脸红霞满布,羞恼地瞪着他。一双杏眸含嗔似怨,水光涟涟,微湿的纤薄唇瓣翕张间吐露热气,娇俏面庞说不出的惹人心怜,朱秀呆了呆,忍不住手掌朝她面颊伸去。周宪大羞,慌忙往后缩。“娥皇....”朱秀喉咙深处发出咕隆声,目光越发火热。“侯爷!~”车厢外,潘美破锣嗓门打雷似的炸响,“前方有兵马赶来!”朱秀吓得一哆嗦,所有旖旎念头荡然无存,推开窗探出脑袋,恶狠狠地怒视潘美。“呃~”潘美不明所以,指着前方几里处,一处高岗上,一名第五都军士挥舞红布头:“有探马传回警示!”这一行虽然只有十几人,朱秀还是严格按照行军标准,派遣探马在前方五里探路,保持警戒。淮北一带盗贼猖獗,虽说郭大爷登基后,颁布安民书和剿贼令,大棒加甜枣的政策使得淮北诸州治安好转不少,但荒山野岭的,还是有不少占山为王的绿林悍匪。初到宿州时,这些蟊贼都是朱秀和李重进眼里的香饽饽,拿来练兵,让新兵们见血最好不过。俩个家伙带着一帮镇淮军新兵,嗷嗷叫着满宿州寻找贼匪,不到一个月,整个宿州地界的匪患为之一清。郭大爷还专门下旨,把二人表扬了一通。邻近州县纷纷效彷,在淮北掀起一场声势浩大的剿匪行动。按理说进入宿州地界,不可能存在什么成气候的山贼,胆敢拦路抢劫的就更少,所以朱秀很惊奇,不知道这荒郊野外的,哪来兵马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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