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的茶有不同的冲泡方法。
像熟普洱,黑茶,乌龙茶,这些充分发酵的茶,用开水泡最好。
像绿茶,白茶这些轻发酵的茶,最好是用八十度的水。
至于半发酵的红茶,开水和八十度的水都行。
当然,凡事没有那么绝对,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喜好。
北方还有一种民间泡法,叫:硬泡。
就是用凉开水泡茶。
三伏天里,中午吃完饭后将茶泡上,下午睡醒,提起水壶“吨吨吨”地喝上一顿,那叫个痛快。
李申之采用的冲泡法,最适合绿茶。
然而宋代的茶与绿茶还不太一样,如果硬要归类,大概是比绿茶更“绿”的茶。
绿茶气味清香,但是苦涩味道也重。想要泡好,对水温,冲泡时机的把握有很高的要求。
李申之选了两个小壶,便是为了控制水温。
冲泡绿茶最适宜的水温是八十度,那么比更绿的绿茶可以试试用六十度的水。
没有温度计,只能用小学数学应用题的思路,来按比例兑出合适的温度。
两个小壶,一壶开水,一壶常温水,同时倒到大壶里面。
开水温度一百度,常温水温度二十度,按一比一混合以后,刚好就是六十度的水。
茶具是伴随着茶叶的冲泡方式发展的,建盏的没落是因为斗茶的没落。
随着冲泡技术发展出来的新一代茶具,叫盖碗。
一个托盘,一个茶碗,一个盖子。
茶碗放在托盘上,投入茶叶,将水冲入,盖上盖子,然后盖子与茶碗错开一道缝儿,将茶汤倒出来饮用。
对冲泡时间的把握很重要,就像炒菜的火候一样。
口头教不会,只能自己多冲多泡多体会。
茶碗没有盖子,李申之用小盘子权且当盖子用,凭自己多年业余茶友的手感,冲泡出了第一碗茶。
李申之先自己喝了一杯,清香略有不足,苦涩也略重了些,不过好歹有了一丝记忆中的影子。
张博士好奇地抢走一杯喝下,闭着眼睛细细品味了片刻,想说什么,却没有开口。
陆陆续续倒了几杯,陆游一杯,岳银瓶一杯,金儿一杯,李修缘一杯,薛管家一杯。
就连两个丫鬟都各自分了一杯。
“味道怎么样?”李申之有些小忐忑。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评判。
不是同一个话语体系,以往评茶的判词用不上啊。
岳银瓶心直口快,说道:“茶汤倒是翠绿鲜亮,清澈见底。”
张博士品了一会,说道:“味道鲜爽有力,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陆游说道:“清香扑鼻,就是没有他物遮掩,苦涩味有点重。”
这时金儿说话了:“我怎么感觉喉头发甜呢?是我刚才吃糖的缘故吗?”
听到这里,李申之心中大定,绿茶基本成了。
“那叫回甘。”李申之心情大好,又给每人都倒了一杯:“再尝尝,这每一泡的味道都略有差异。”
回甘是绿茶最主要的评判标准之一,有回甘,说明茶不错,泡法也对。
一般来说,绿茶泡上三五泡也就乏了,再泡水气太重,没味道。但是今天李申之用的是六十度的水,泡上六七泡都没问题。
李申之说道:“此茶到底还是差了点感觉。若是鲜茶加工之时便用上我的办法,味道还能好上十倍。”
其他人不过是憧憬一下传说中的好茶,张博士却两眼放光,激动道:“公子如果所言不虚,我茗香苑的茶将价比黄金。”
“嘶……”众人听到这样的评语,才算是回过味儿来,才明白其中巨大的商业价值。
最先表态的是薛管家:“少爷,这制茶的工艺……”
李申之说道:“想要制茶,还要等到来年春天,等新茶采集的时候,用铁锅炒青。剩下的工序不需要大变。”
唐宋时期的茶,与明清时期的茶,最大的区别在于杀青的工艺。
唐宋之前的茶用“蒸青”,顾名思义是用蒸汽杀青。明清之后用炒青,也就是用铁锅烧菜一般杀青。
鲜茶的杀青,要猛而快,这样才能在保证最美鲜香的前提下,去除苦涩味道。
蒸青力度不够,为了保留鲜香味道,不得不保留苦涩的味道,是以冲泡的方法没有流行开来。
在宋代,铁锅才刚刚普及,炒菜还没大范围流行开,茶叶制作的科技树没有点亮炒青的技能,也就不足为奇了。
到了后来,甚至还开发出了热风杀青,微波杀青的新技术。
这本就是一层窗户纸,一点就破。
听李申之憧憬完,众人忽然觉得斗茶就不香了。
最郁闷的要数张博士,默默地低头叹息,我要这无影手有何用……
……
“来,喝酒!”
硬菜流水价地端上来,喝茶便显得不合时宜。
冲泡法的茶,适合搭配糕点。真要喝茶,也是硬菜吃完以后,解腻用的。
李申之与陆游坐了一桌,喝酒吃菜。薛管家跟着一起,算是陪客,也顺便照顾他们。
李申之在吃喝上还不敢太放肆,肠胃的恢复需要按月来计算,急不得。
岳银瓶跟金儿坐了一桌,二女都喜好拳脚,体能消耗大,最爱吃肉,吃大肉。
二女喝着淡酒,吃着大肉,还颇有一番女中豪杰的模样。
在酒场上,张葱儿没了用武之地,默默地退了出去,回到自己的闺房中,钻研起了李申之的新式泡茶技术。
凭借本能判断,她知道这种冲泡方法一定会风靡天下,很快把斗茶法扫进故纸堆。
如果她能赶在这波风潮到来之前,把冲泡法钻研透彻,着书立说,兴许能如陆羽一样,成就一个“小茶圣”的美名。
自古女子能青史留名者本就不多,她虽是一个卖艺的女子,却也是饱读诗书,骨子里一直把自己当个读书人。
读书人好名,青史留名足以让他们痴狂了。
陆游说茗香苑没有好酒,李申之不服气。
于是把自己这几天搜集的名酒全都搬了出来。
琳琅满目地摆了满满一桌子,陆游幸福得犹如到了自己的后宫,面对着三千佳丽,不知该先宠幸哪一个。
那就挨着来吧!
喝过酒的都知道,混着喝最容易醉。
像李申之和陆游这样,几十种酒混在一起,不一会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
陆游借着酒劲,站起身,高唱一首《江城子》:“春来江上打头风。吼层空。卷飞蓬。多少云涛,雪浪暮江中。早是客情多感慨,烟漠漠,雨蒙蒙。
“梁溪只在太湖东。长儿童。学庞翁。谁信家书,三月不曾通。见说浙河金鼓震,何日到,羡归鸿。”
李修缘懂一些音律,在一旁打着拍子附和着。
金儿与岳银瓶也能稍饮一些,借着酒劲,想起了蹉跎的往事,跟着哼唱。
李申之撑着脖子,强打精神听完,要不然听不懂其中的意思。
大概搞明白这首词是说生逢乱世,应当学北宋名相庞藉一样挽大厦于既倾,屯田戍边,立万世基业。
李申之摇了摇头:“不好不好!”
陆游眼神迷离,惊诧道:“不好?”
“不好!”李申之否认的斩钉截铁。
陆游拍了拍李申之的肩膀:“这是令堂的名句,你觉得不好?”
陆游对李申之逐渐有了好感,唱了一首李纲的词,没想到李申之竟然说不好。
李申之一愣:“先子的词啊!”然后强作辩解道:“不好!”
陆游笑道:“那你倒是写一首好的出来。”
李申之嘿然一笑,端起酒杯,念道:“浊酒不销忧国泪,救时应仗出群才。”
举杯一饮而尽,喝道:“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
陆游扶手称好:“好一个十万头颅挽乾坤!”诗才不见得多好,但是气势是真的足,唯有大英雄才有这般气魄。
“你再听听这一首。”陆游兴致起,念道:“冬看山林萧疏净,春来地润花浓。少年衰老与山同。世间争名利,富贵与贫穷。荣贵非干长生药,清闲是不死门风。劝君识取主人公。单方只一味,尽在不言中。”
李申之剧烈地摇着脑袋,表达着强烈的不满:“这是什么狗屁娘们诗,也值得陆兄念出来?不会是你写的吧?若真是你写的,我李申之瞧不起你陆游的诗才!”
估计这辈子也就现在能嘲笑一下陆游的诗了。一旦这位大诗人完成了觉醒,想拼也拼不过。
自己肚子里的诗,带上残句,撑死不过千余首,陆游一生写诗无数,光有文字记录的就有近万首,真正的出口成章。
陆游见李申之说得激情洋溢,颇受感染,说道:“这便是韩泼五韩世忠将军的诗。”
“嗯?”李申之眉头一皱,对自己的判断有些怀疑。
陆游叹了口气,说道:“或许韩少保也有难言之隐吧。”
李申之冷哼一声:“废物!”
陆游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勇气,竟然敢如此轻蔑地评价韩世忠。
陆游沉思片刻,说道:“你再听,这首如何?”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李申之还没说话,岳银瓶抬起妙目,看着李申之,因为这首词的作者是她父亲,岳飞。
李申之连连摇头:“不好不好!狗屁不通,狗屁不通!都他妈什么时候了,还这么矫情!”
岳银瓶正要发飙,只听李申之道:“你听,这首才是好诗!”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岳飞的这首《满江红》作于十年前,早已传唱天下。念到后面,岳银瓶与陆游也加入进来,成了三人合诵。
念完,陆游长长叹了一口气,将酒碗重重地摔在桌子上:“只恨啊,英雄无用武之地!若是你被冤枉下狱,你怎么办?”
脑子接近断片儿的李申之,条件反射般地想到了两句诗:“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陆游只觉得一股磅礴之气袭来,竟被诗中的魄力压得喘不过气。稍缓了一下,又问道:“若你被冤枉致死,可会后悔?”
“后悔?”李申之轻蔑地一笑:
“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
念罢,脑袋一歪,醉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