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陈封早早便起身,与裴绪一同入城。
卯时,天早已大亮,陈封与裴绪二人身着朝服,骑着马,各跟了一个亲兵,从南朝阳门进入梁都,沿着梁水慢慢悠悠穿过梁都外城,从丽景门进了内城。顺梁水大街走不多远,便见到大相国寺与上清宫,此时这两座寺观早已挤满人,摩肩接踵,好不热闹。
陈封与裴绪久未见此景象,心中感慨,不免多看几眼。挤过人群,便到了御街,立时便冷清下来。街边多有开封府差役与金吾卫兵士,虽不禁人行,但寻常百姓见这阵势,便也轻易不敢到此处来。
街边有许多店铺,光顾者多是朝中官员的差役、随从,此间衙门也有许多,梁州府、景灵宫等便在此处。
再向北走出数里之地,便是朱雀大街,这里更少见行人,街边每隔数十步,便有羽林卫兵士巡视。朱雀大街北边,便是郑国的宫城了。
宫城正门大庆门未开,大庆门东三十步远近,便是平日里官员入宫常走的门,左掖门了。
此时左掖门前也聚了许多人,有羽林卫兵士、黄门内侍,也有各路官员、官员随从,本来吵吵嚷嚷、不可开交,然见陈封、裴绪并骑而来,不知何人提醒,竟渐渐静了下来,众人恭敬肃立,让开一条路来。
陈封与裴绪早已下了马,将马交与随从亲兵,步行过来。众人纷纷施礼问安,有熟识的,便开口唤官职,陈封、裴绪也看不清有哪些人,只得团团还了一礼,匆匆进了左掖门。
到了政事堂院门外,早有小黄门飞跑入屋通禀,待二人进了院,便见崔言、蔡耸率着三个中书舍人与一众干办、内侍迎了出来。
陈封连忙施礼道:“下官何劳诸公亲迎,实在愧不敢当。”
众人俱都施礼,崔言道:“都司有大功于国,我等理当出迎。”
裴绪又与众人一一见礼,几个中书舍人相见,也是格外欢喜,执手寒暄。
忙乱一阵,崔言道:“陈都司、裴中书,二位相公在堂内等候,二位便请进屋罢。”
刚进外间,便见两个官员从里屋辞了出来,见陈封等人进来,匆忙见了礼,便自去了。
陈封、裴绪进了里屋,袁端、宋质已站起身来,众人见了礼,陈封郑重从身后取出一长一短两只木匣,跪了下去,双手将木匣捧于头顶,道:“禀二位相公,请二位相公上奏天子,臣陈封受命伐蜀,幸不辱命,今日班师还都,将天子御赐之虎符、节杖缴还,上复圣旨。我大郑天子陛下受命于天,广有四海,今收巴蜀,恩德沐之,教化育之,则四夷臣服,天下归心矣。我大郑天子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袁端点点头,崔言上前接过木匣,袁端道:“崇恩请起。这场大战今日才告了结,崇恩善始善终,功在社稷,实在可喜可贺。”
陈封逊谢一番,众人才各自坐了。袁端道:“昨日圣上便已传下口谕,命崇恩今日辰正时牌入紫宸殿觐见,时辰尚早,崇恩不必心急,不妨在此稍坐。”
陈封道:“陈封久未见二位相公,今日至此,正为恭聆二位相公教诲。”
袁端笑道:“哪有什么教诲,崇恩不必客套。一别一年有余,怎地崇恩如此拘谨了?你是出兵放马的将军,杀伐果决的,我政事堂可也不敢拘束了将军。朝廷礼仪昨日今日都已行完,如今不过闲话几句,咱们都是老相识了,随意些就好。”
陈封笑道:“今日未进院之前尚不觉如何,哪知进了这院子,便见两位参政,三位中书都迎了出去,我这心里立时便提了起来。陈封托圣上洪福,仰仗政事堂诸公襄助,才能立下这些许功劳,怎敢当此大礼?便觉拘谨,一丝一毫也不敢出了差错。如今袁相公这般说,陈封才松了一口气。”说罢虚揩了揩额上微汗。
宋质笑道:“崇恩在外征战,面对数十万大军,只怕也未曾出汗,怎地今日对我等这几个文人,竟出了汗来?莫不是我们这两个老朽,竟是如此凶恶么?”说得众人都笑了出来。
笑罢几声,陈封道:“两位相公虽非凶恶,却是气象肃杀,法度森严,可谓不怒自威,教我这一介武夫怎能不心中懔栗?也亏得我在外征战多年,这才能只出些汗罢了。”
宋质道:“崇恩太过自谦了,如今圣上钦封你为亭侯,这在我朝已是极为难得的了,况且亭侯乃是正三品爵位,征西将军也是从三品勋,可也不在我等之下了,崇恩也不必妄自菲薄。”
陈封道:“两位相公乃是饱读硕儒,又是治国理政大家,区区陈封不过侥幸而已,怎敢与两位相公相比?若无圣上信重,相公抬举,哪有陈封今日?陈封敢不恭肃以待?”
说笑一回,袁端道:“崇恩,如今你大功已成,仍旧回都任熊飞军都指挥使,却也不必心急,好生休养些时日再上任不迟。你荐举升赏的有功将弁圣上都一一准了,这可也是天大的恩赏了。只一人,我想再细问问你,你奏疏之中,奏请以显爵封赏夔州乐籍,却未言及其人如何,可任何职。如今圣上封乐籍为县侯,赏特进,又赐其府邸,在梁都闲居。崇恩,我知你意,此人初降,难知其根底,目下不可大用。然现下毕竟正是用人之时,武将尤其难得,若是能用而不用,岂不是朝廷不能人尽其才,知人善用?那便是我等宰辅之责了。是以我便想问问崇恩,你以为此人如何,可能为将否?”
陈封沉吟片刻,道:“回禀相公,我与乐籍只有一面之缘,相交甚浅,我见其人豪爽诚实,信守然诺,于兵事也颇有见识。然也仅此而已,余则实是知之不深,不敢妄下断语。夔州能降,全凭裴桑鼎,桑鼎能凭口舌说动乐籍来降,必是深知其人,何况二人相处十余日。不如便请桑鼎说说如何?”
袁端道:“确是如此,桑鼎这番功劳,实是大长我政事堂脸面。那便请桑鼎说说,这乐籍可用否?”
裴绪拱手道:“禀相公,职下与乐籍相处十余日,确是略知其人一二,以裴绪之见,乐籍有将帅之才,又有忠义之心,其人可用。”
略顿一顿,裴绪接道:“乐氏一族世镇夔州,如今已垂五十年,乐籍掌夔州事也有十余年,夔州一郡在其治下,兵强马壮,百姓富足,民只知乐氏而不知蜀主,可知其有统帅之才。职下说降之时,许以其高官显爵,却未许其永镇夔州,乐籍争之而不得,便也作罢,其后朝廷果以高官显爵封赏之,乐籍便也如约交出兵权,坦然入都见驾,可知其正如陈都司所言之信守然诺。乐氏事蜀数十年,为蜀国东部门户,然自孟焱继蜀主之位后,因其荒淫无道,乐籍再不听其号令,我大军围成都之时,孟焱数次传诏,命乐籍挥师勤王,两方虽唇齿相依,乐籍仍旧不愿救成都,此皆因乐籍有忠义之心,不值孟焱久矣。而我大郑为天下正统,素以仁义治国,行仁政于天下,乐籍愿归降我大郑,非只裴绪一人之功,亦是为此。是以裴绪以为,乐籍必能忠于我大郑,为我所用。”
裴绪又是一拱手道:“此是裴绪浅见,请相公明查。”
袁端道:“嗯,桑鼎言之有理。若如此,这乐籍当可为我所用。”
陈封道:“相公,有一事在我初定成都之时便已思及,然因时机未到,便也一直未曾提及。陈封以为,这乐籍虽可用,却不可现下便用。乐籍初投我大郑,又得高位,必是心雄万夫,视我大郑军功如探囊取物。如今圣上命其在都闲居,正可磨其心志,灭其威风,待到数年之后,其渐渐消沉之时,再用之为将,他方会感我大郑恩德,忠心报效我大郑。”
陈封又道:“乐籍麾下三万兵马,我已命将其打散,分别补入我伐蜀各卫之中。此是他旧部,纵然启用乐籍,也万万不可再命他统属。我定成都之时,便念及巴蜀四郡,人口大约有八百万之众,蜀中又是产粮重地。得此四郡,除乐籍三万兵马外,至少还可再征五万兵马,编入禁军之中。然我初得蜀地,人心未定,民心未附,若贸然征兵,只怕惹出民乱来,因此我便未提及此事。待三、五年之后,蜀地归心,百姓臣服,朝廷便可在蜀地征兵了。那时征上五万兵马,我大郑禁军便再添两卫精锐之师,或可再多征些兵马,成一新军,便以乐籍为都指挥使,则我大郑兵锋便可直指天下了。”
袁端道:“若要征伐天下,现下的四十万禁军确是少了些,如今得了土地、人口、粮食,自然要多征些兵马了。崇恩所言不差,现下也确是时机未到,待到蜀地归心之时,此策断然可行。崇恩,此事你也可呈奏圣上,看圣上是何主意,至于用何人为将,到时还要圣上钦定才是。”
陈封道:“是,自然要圣上拿主意。这事也确不可心急,我大郑广施仁政,与民休息,三年内,定可使蜀地民心归附。”
袁端道:“原本只想与崇恩你闲谈几句,却不想竟又说起政事来。此次战事还有许多事未听崇恩谈及,然时辰将近,崇恩便去紫宸殿候见罢,过后闲暇时再说便是。桑鼎,圣上见过崇恩后,还要召见你,你且这此间等候罢。”
陈封站起身来道:“是,待闲暇时陈封再将前方战事说与相公听,却只怕相公不得空闲。圣上召见,陈封不敢耽搁,这便去候见了。”说罢团团一揖,辞了出去。
众人都起身相送,袁端、宋质率政事堂一众人直送到政事堂院门外方休。
陈封出院向北,出了左银台门,来到紫宸殿院门外。门外驻守的羽林卫兵士与黄门内侍却都不理会他,他抬步进院也无人阻拦,到了紫宸殿石阶下恭立等候,来往宫女内侍不绝,却仍旧无人理会。
过不多时,便见洪福从紫宸殿敞开的大门内走出,笑着说道:“陈封,陛下知晓你已到了,你且候着,陛下尚在更衣。”
陈封躬身道:“是,臣领旨。”然他话尚未说完,洪福已转身进殿去了。
陈封只得仍旧恭立,便动也不敢轻动一下。又过片刻,洪福出殿门道:“陈封,陛下召见。”
陈封又恭恭敬敬答了一声“是”,才撩袍上阶,进了紫宸殿。
刚踏上紫宸殿的青石地砖,凉气立时从脚下袭遍全身,不知为何,陈封心中忽觉惴惴不安。迈过一条高大的朱漆楠木门槛,陈封进了内殿,便见郑帝仍旧坐在窗边大榻上。
只一瞥间,便看到郑帝穿着石青纳纱长袍,未戴幞头,端端正正坐在榻上,精神虽尚佳,面容却见衰老,身形也有些消瘦,头发、胡须都已雪白,不见一丝乌黑。
陈封“扑通”跪下,叩头道:“臣陈封拜见陛下,陛下圣容清减,不知御体康健否?臣日日夜夜盼见陛下,祝祷陛下圣寿千秋,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响起:“崇恩来啦。朕的身子骨还算硬朗,就有些小恙,听闻你灭蜀的消息也便痊可了。倒是你在外征战多年,身子也要多加保重才是。如今你这征西大将军受万民景仰,可容不得半分差错。”语声中竟有一丝淡淡的妒意。
陈封悚然一惊,蓦地想起昨日郊迎大礼,万民跪拜相迎之事,自己惶恐不安,与百姓答礼致意,耽搁了些时辰,却不想这一丝小事,竟被郑帝挑出错来。忙伏地道:“臣惶恐,臣也不曾料想梁都百姓仰沐教化日久,竟至如斯。百姓感念皇恩,盼我大郑愈加昌隆,因此来迎臣,却也非为迎臣,实是为迎我大郑新开之国土,日渐广大之疆域。臣僭越失礼,受百姓拜贺,实是代陛下受贺,代我大郑朝廷受贺,请陛下治臣越俎代庖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