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从文,三年不中。改习武,校场发一矢,中鼓吏,逐之出。又从商,一遇骗,二遇盗,三遇匪。遂躬耕,一岁大旱,一岁大涝,一岁飞蝗。乃学医,有所成,自撰一良方,服之,卒。”没有受快笑倒的汪氏影响,朱祁钰坚持把这篇《杨一笑传》给背完。
在朱祁钰抑扬顿挫的声调和夸张的表情下,汪氏早就笑到捂着肚子喊疼了。
“还别说,其实这篇文很适合做我的墓志铭。”念完后朱祁钰也搂着汪氏一起笑,好不容易平抑了心情后朱祁钰说道。看着汪氏的那笔字、画,再看看自己画的那些不比三岁小儿画的更好看,朱祁钰也只好这样自嘲了。
“爷这般说笑要是传出去,可不知得羞死多少人。”汪氏可不这么认为。
“似爷这般挽狂大厦于将倾的帝王若也是一事无成,那历朝历代的皇帝还真没有几人能够称得上明主、圣主了。”在汪氏眼里,朱祁钰的才智和功绩绝对称得上皇帝中的战斗机了。甚至一直被历朝历代称颂的“鸟参鱼汤”跟咱们景泰皇帝相比,也就那么回事而已。
“还差得远呢,比如说这个杨一笑了,文不成武不就是自己的原因,学医把自己给治死了也是自己的原因,可这经商、务农亏光了身家就是朝廷的事情了。”对于现在的大明朝朱祁钰还是很不满的。
封建朝代里禁锢人们的思想,文化、科技进步慢甚至长期处于原地踏步的节奏当中。但封建社会也有好处,只要皇帝是个正经人基本上朝廷内外都还是一个良性发展的,但是谁能保证这个皇帝是不是会一直正经下去,又或者继任者是不是继续正经?
能够建立一个良性循环,皇帝正不正经都不影响朝廷带领天下人民发展进步才是朱祁钰想要做到的。
“爷这话说的下面官吏办差不力,也不是爷的错。爷还年轻,用不了几年光景,景泰朝必然能够成为我大明最鼎盛繁荣的盛世局面。”
“不学好,要罚一下。”说着朱祁钰一手擒住汪氏手臂,另一手在翘臀上作势拍了两下:“下面人总是歌功颂德奉承我,怎么你也学了他们。”
“爷~”朱祁钰拍两下当然不重,汪氏嗔怪的意思明显就是自家这位怎么在乾清宫这么庄重的地方做些闺房里才合适的夫妻间小情趣。
两人正说话间,外面王勤匆忙来报,云贵总督罗通有奏报到,依例封疆大例的奏报会经内阁后交入内宫给朱祁钰看。
要说勤政,跟朱祁钰真是一张最低面值宝钞的一点毛边都不沾。下面各衙门的奏报基本上都是直接由内阁、六部处理后报内庭由司礼监向朱祁钰复述一下“备案”,只有各地的督、抚或者是锦衣卫、都察院的奏报才能直接放到朱祁钰御案跟前。
如果一切进展顺利,以大明朝文人的傲骨,估计用不了太久时间直接呈到自己案前的奏报就会更少了。
接过奏报朱祁钰简单看完后有种要骂娘的冲动,如果罗通这会站在朱祁钰面前怕是要被朱祁钰三天没换过的臭袜子塞嘴里了。
“爷有国事要忙,奴先退下了。”汪氏看见朱祁钰的脸以极快的速度冷了下来,连忙放下笔墨就要退出去。
“无妨,也不是什么大事。”朱祁钰冷着脸将奏折合上,若有所思一时也没有再说话。
“不是什么大事?”汪氏一愣。朱祁钰常挂在嘴边跟朱见深、见济几个孩子说的就是人民的事情都是大事,拿人民的事情当小事的只会昏官庸吏,怎么今天自己一改常态了?
“爷这是……”汪氏欲言又止,身为皇后属守本分不要干预朝堂是自从诚孝昭皇后(张皇后,洪熙的老婆)以来绝对的国母典范。
“没什么,罗通想奏劾云南按察使司断案有误,想给学宫谋杀同窗的一个学子翻案。”朱祁钰的不悦已经很明显了,汪氏也立刻明白了其中原委。
景泰朝以来大明对于各番族土司的领地控制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其中使用学馆、医馆控制土司领地百姓从而架空土司的效果非常好。还有不听话的,总会因为某个族人突然暴起又或者自己突然疾病就这么暴毙了。
为了能加固对番族的控制,大明开始对臣服的部族采用大量吸收入学的方式。其中早就归于汉化、接近汉化的百姓是直接受益的人群。
其中的侥侥者被收入学馆学习文化知识,包括医、农、工、商各科专业。而近期因为一桩谋杀案使云南按察使司走到了风口浪尖,归其原因是一个贫穷的土人学子在学馆被几名汉人学子欺负,一连数月的变本加利后终于引发了报复。
“饱读”诗书的汉人学子哪里比得上还要上山入林做各种劳动的土人子弟,一群人被一个人打得抱头鼠蹿不说还出现了人员伤亡情况。当地学政报了官,土人学子趁人不留意逃出了学馆后就销声匿迹,直到官军搜山这才逼迫附近的土人部族交了人出来。
“唉~”朱祁钰长叹一口气,皱着眉头半晌也没有说话。
“爷何必为了这事操心,大不了让三司会审就是了。三司断案后,罗总督还能有什么可说的。”汪氏连忙安慰到。
“哼!他罗通也不过是借机生事而已,在云贵几年有了些功绩就开始跟朝廷要这要那,这是在提醒朝廷不要忘记了他这号人呢!”对于罗通刷存在感的行为朱祁钰很愤怒。
朝廷对于永乐朝冤案平反的速度还是比较快的,几乎算得上是只要在永乐朝初期牵扯进“靖难”的案件,但凡是被定义为建文逆党的都给做了平反。
相对而言洪武朝的案件平反进度就有些慢了,开国大帝为了自己子孙永固干的那些个不要脸的栽赃陷害扣屎盆子的腌臜事情,景泰朝的官员真不敢过多评价。
就现在蓝玉案子朝廷的意思也是不要直接平反,就当是景泰朝皇帝陛下心怀仕慈,念及蓝玉当年的功绩安排个族人继承香火就是了。
但就是这番操作也给了罗通刷脸的机会,居然就把这种种族间的斗争案件给奏报到了朱祁钰案头上。
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有优越感,东夷、西狄,北戎、南蛮,唯有中国是文明的象征,礼仪之邦。
只是这种优越感自宋以来就是汉人真金白银买来的,契丹人就不用。女真人,蒙古人也不用花钱买优越感,而是靠着拳头硬,马刀快。
唐时中国也用拳头讲过话,最后也是自己把自己给阉割掉了,所以还是不能皇帝一个人集权,对国家的长远发展而言根本就是扯蛋。
“罗通这厮可恶。”朱祁钰终于恶恨恨做出了评价。
“明明自己就不是个好东西,他忘记自己是怎么丢的官了吗?忘记自己在正统朝被保举过多少次都被拒绝的了吗?居然还在这里装起了圣人,替别人喊什么冤。”朱祁钰启用的罪臣里数王通、罗通两个最是违心了。
王通反正一把年纪了,临了朱祁钰也没同意给王通恢复爵位。至于这个罗通,如果不是能力出众朱祁钰是怎么都不会委以重任的。一想想这个参与了复辟的主要功臣朱祁钰就混身不舒服。
正统朝多次被推举起复的罗通就没有得到同意,而在景泰朝罗通就因为于谦一心为公的谋划影响了他的升迁路就先是记恨于谦,然后又对皇帝朱祁钰偏袒于谦而怀恨在心。朱祁镇复辟,罗通是仅次于石亨、徐珵的积极派。
“罗总督在本朝可是立下了赫赫功绩的,爷怎么这么说。当心旁人听了去,要传到外面可寒了臣子们的心了。”正在犹豫要不要离开的汪氏连忙出声想要制止朱祁钰继续对着空气骂罗通了。
“这罗通不过就是个小人而已,本来往台面下压一压就能过去的事情他非要翻到台面上来,这是要毁了我朝数年来的努力呀!”
“奴愚笨,没听懂爷的意思。罗通不过就是将学子闹事的案子奏报上来,也并没有什么错,怎么就惹爷这么生气了呢?”汪氏不解地问道。
“这个案子可以是学馆里学子间产生矛盾归于普通的同窗纠纷,也可以归于汉人与非汉人的种族之间争斗,又可以看作是贫富差距之间产生的分化。如果你想尽可能低的影响解决这个案件应该怎么给案子定性?”朱祁钰反问汪氏。
这还用说,当然是定性为同窗间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了喽,无论是贫富差距的阶级斗争还是不同民族之间的仇视产生的种族纷争对于大明而言都是严重的,会直接影响大明朝的中兴之计。
汪氏大概明白了朱祁钰的意思,还想为这个封疆大吏作一下辩解:“莫不是罗总督一时没有想明白,敢许再等几日罗总督想明白就会有请罪折子递上来了。爷放宽心,奴相信罗总督一定不是个糊涂人的。”
罗通不是个糊涂人,是一个睚眦必报之人——仅限于报仇,不老虎报恩!
因为于谦反对将罗通调回京城的建议就记恨于谦,写奏折就差指着于谦鼻子骂娘的就是这位罗通。那时他的眼中只有对权力的渴望,对重返权力中心的迫切愿望,而完全没想过自己这个被闲置了二十年的闸官还是于谦积极推荐才能够重新有了指挥万马千军的机会。
就这么号人,整日只想着自己比于谦还高两届成为进士,居然被于谦说三道四而忿忿不平。终于在极度扭曲的心理下选择了拥护朱祁镇复辟,彻底将自己推向了景泰中兴的对立面。
“那…如今该怎么办?让云南按察使司重审?”汪氏虽然不懂国政,但明白了其中的重要性,下意识问了出来。
“重审不重审已经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朝廷对这件事情怎么样定性。”朱祁钰摇摇头说道。
“本来可以定义为小儿间的打闹伤了人,行凶者后怕跑出了学馆后直接出城躲进了深山里。只要拿了人定个罪也就是了,原也不过是一死,可就硬生生被他罗通掀了盖子,现在是什么事情都瞒不下去了。”朱祁钰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了这番话来。
身为上位者时间久了之后就会发现,原来看问题的立场不一样真的会有不同的处理方法。
学馆里贫苦的土人学子被富家汉人学子欺负,连带着周边几个同窗一起做了有钱人的狗腿子一起跟着穷苦的土人同窗。这莫说是穷苦人家眼里,就是三观正一点的普通人都看不下去的,这一帮作死的玩意儿活该被人往死里捶!
不是说还有落在那个土人学子手上又被放过的吗?人家为什么放过?还不是因为并时不但没有欺负这土人学子还出手帮过点小忙。
莫以恶小而为之,莫以善小而不为,学馆事件的结果就是很好的诠释了。报复起来急了眼,哪还管得着你谁是谁了?可人家就记得了那个汉人学子是曾经帮过自己忙的同窗,直接就放了过去。
仅凭这一点就足以理解这位土人学子一定是被欺负狠了,让他感觉到退无可退让无可让,这才发了狠劲。
“老实人欺负狠了,不会给你留下一个求饶的机会啊!”朱祁钰无精打采走到摇椅上躺下,随手将奏折扔在一旁的矮几上。
“要不…爷还是召三司大臣们来商议吧!奴还是告退了。”看见自己男人那一脸愁容,汪氏不敢再打扰就要退出去。
“去吧,去吧!”朱祁钰摆摆手,靠在摇椅上也不知是闭目养神还是思索着对策。
盖子已经掀了,再捂是捂不住了。按察使司拿了人定个死刑报刑部复核原本也没什么问题,但这事情一旦被人牵扯上涉及贫富阶级斗争加上种族纠纷难免给大明朝西南的安定惹来麻烦。
西南不安定,云贵总督可就稳如老狗了。
“天杀的罗通,要不是指着你收复交趾朕非活剐了你不可。”朱祁钰一生气随手一扫,打翻了身旁小几。景德镇的青花瓷杯掉落在地摔成了几瓣。
门外侍者听到动静,探头探脑看见朱祁钰无碍后又缩了回去。皇帝不开心,可别嫌自己命长冒出头去招惹。要说永乐朝时间久远,都不记得在魔皇手下当差随时玩完的苦了,正统朝也有不少被仗责的内侍都忘记了吗?
另看这个皇帝平时好说话,还挺多事情为咱们内侍着想,可那也是皇帝,是真龙。龙就是吃肉的,等要一口吞下你时连骨头带筋一丁点儿都剩不下来。
“事到如今,只能选一个定性了。”终于,半晌后朱祁钰自言自语般下定了决心。
“召刑部尚书、大理寺卿、都察院左都御史速来见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