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帝南巡
作者:彼时已惘然   一骑白马来最新章节     
    景泰二十八年,国泰民安,国史记载,民丰库足,圣上康明。
    首府神京,四时一刻,钟官开始由皇家府邸旁的督检司出发。
    共有四架车乘,每架配有两匹快马,一名驭马奴仆和一位钟官。钟官所持钟鼓为西燕山所产矿产,宫中匠人所制,其特点是一旦受到击打,便会发出极其尖锐刺耳的声音,尤其是声音经久不绝,使听者皆感烦躁无比。
    四架车乘由神京正中央的皇宫沿着东西南北四条大道行驶,沿途经过官员府邸,必振钟一遍,以表示提醒,督促官员上朝。
    此朝官员每日上朝异常辛苦,士大夫、官僚必须每日被“官钟”吵醒。这个点即使在夏至时刻,离天亮也早得很。众多官员只得在马车上备好床铺枕头,在入宫沿途还可以趁机补觉。
    这一制度长久下来实际上造成了许多官员的困扰,许多官员适应不了京官的作息,身体每况愈下,结果还未入京几年就猝死在任上。甚至还有过官员因为早晨听见“官钟”过于紧张,以至于吐血暴毙而亡的事件。
    四时三刻,京都大街上唯有菜市小贩刚刚摆摊。京城各路官员便已然坐上马车,在一路颠簸中进入京城。
    左丞相宋景今天比所有官员起得更早,比其他官员出门也要早得多。由于过于急着上路,甚至来不及吩咐自家厨子做好早饭,便匆匆出发,在皇宫外坊的早店里买了两个大肉包子。
    这并不是因为这位左宰相大人多么的勤于政事。而是有圣命在身。
    深夜,宋景刚处理完公文,刚打算睡下,门口便传来几人急急的脚步身,小厮也未提前通报,直接引着来人入了客房,可见事件多么紧急。
    来人为宫中内侍监刘公公,见到一头散乱白发的宋景,直接近前附耳说了几句。
    宋景一听,脸色一变,急令小厮备好马车紧急入宫。
    圣上喜爱在书房里处理公务。这所书房也是皇帝常与内阁重臣议事的地方。
    宋景远远便看见皇上的书房透着明亮的灯光,皇帝的影子映在门帘上徘徊左右。
    书房门前有二银枪神将,九尺之长,面目威整,头发棕红扎成一束裹在盔内。
    书房前共有七个台阶,宋景身为宰相应当跪在第三个台阶候命。
    神将并无一言,只是通报后推开精致的铁梨花门,然后继续如雕塑一般站在一旁。
    宋景弓着身子,小跑进书房,低头跪在案前:“奴才宋景,拜见圣上,圣上福寿天齐,万国永安。”
    皇帝穿着简单的内袍,也不叫宋景起身,而是直接坐在龙椅上俯视着这神朝宰相,百姓眼里万人之上的大人物。
    宋景已经算是中原人里比较高的人了,足有七尺,但在皇帝面前还要矮两个头。
    永昌帝今年已经是74岁的年龄了,在悠久的帝王岁月中只能算是人到中年(皇室平均年龄在一百五十岁左右),脸庞方毅而又具有威慑力,双目狭长,长眉深眼,头生红发(皇室常为红发)。
    皇帝极具威慑力的双眼盯着宋景说道,
    “宋景,你可还记得十八年前的虎威王之乱?”
    凡人生命短暂,十八年对其来说已经是将近三分之一的人生,而十八年前,他还只是一名国史编纂。
    “回圣主话,奴才记得,十八年前虎威王心生谋逆,妄图举兵造反,幸得圣上威武明治,令燕王、平王大人前往平叛,若不是圣主宽厚仁德,念及兄弟之情,那虎威王早已身首异处、夷三族了。”
    “不错,不过你说错了,朕并非因为念及兄弟之情放他一马,朕没有这种豺狼兄弟。自他举兵之时起,他便是宇文皇族的敌人。不过,此人运气确实不错,手下有许多愿意替他去死的傀儡,若不是因为此,他早已死在朕手里不知多少次了。”
    这件事宋景还是十分清楚的,毕竟“威王之乱”发生之时,他正担任国史编纂,对此事再了解不过。
    这虎威王宇文极是先皇文帝的第四子,从小便勇武异常,早年入军,闯下了不小的军功,被先皇予以重望,授他为西域左金吾将军,管辖西路百万兵马。其在职期间,除西域弊病,改城防,修城河,极大加强了边防。
    先皇称其有“高祖风范”、万夫不当之勇。说是万夫不当,实属夸张。但千夫不当之勇还是比较符合实际的。
    宇文极头发极其烈红,如同烧红的火一般(皇室多看发色评议血脉,愈红者愈是直系,愈加纯净)。
    鸿政二十五年四月,先皇崩,诏三子(即是永昌帝)继承皇位。
    八月,西湖熟,宇文极起兵造反,其力大无比,战斗时七窍有如火焰冒出,锦关一战,宇文极挥着一根一抱之粗的铁柱,掷向城门,铁柱带着火光穿透城门,城内守军随即大乱,守将宇文静被宇文极一枪钉死在城楼之上,自此势如破竹,永昌帝匆忙之下组织的三道防线已破两道,唯剩下京城防线,由燕王宇文俊、平王宇文敏勤王。
    打到京城外的修玉关时,这已经是京城的最后一块遮羞布。揭开它,就能看见皇位的一角,坐上皇位便轻而易举。
    那一天修玉关外,宇文极带着百万边军奔驰而来时,真当是天昏地暗,其声如龙,卷起了纵横十几里的烟尘,沿途军镇莫不望风披靡,开门投降。
    北方最大藩王便是燕王、平王二人。
    眼见宇文极大军压境,局势极其严峻。
    这时,燕王账下谋士想了个法子。
    不如避重就轻,派精锐星夜飞驰赶至宇文辉赞(宇文极长子)的部队。
    燕军铁骑奔袭百里,不做恋战,直取宇文辉赞项上人头而返。
    宇文辉赞长得与其父亲宇文极甚是相像。
    燕王令,将宇文辉赞之首传示前线三军,称宇文极已被枭首,叛乱大势已去。
    由于宇文极南北战线拉得过长,导致中间联系过为不便。南北两路军得知主帅已死,顿时人心大乱,部队溃散,被南北藩王群攻屠尽。
    宇文极身在中路军,得知长子被斩,南北二路大军已经覆灭,怒极攻心之下,下令大军全力推进,压进京城。
    虎威军在连取两城一关后,终于开始全面败退。
    东面、南面、北面各路藩王已经前来围堵,宇文极大军三日败退四百里。
    宇文极在大军混战时不知所踪,疑是逃亡南方。
    这样一来,宇文极变成了永昌帝的一块心病。
    好长一段时间内,永昌帝都睡不安稳。
    “朕听说最近南方不太安定。”
    宋景低着头说,“回陛下,今年南方洪水泛灾,粮食收成不好,许多江南道的难民四处流窜,灾民众多,因而南方多乱。”
    皇帝漫不在心地说道:“这些不重要。这些贱民就是再多,也威胁不了朕。”
    随后又是轻飘飘地说了一句,
    “倒是我这好四弟,不知道在南方生活的可好啊?”
    “这么多年没见了,倒是想他的紧。”
    皇帝站起身来,高大雄壮的身影几乎要宋景裹盖住了。
    宋景低头看见皇上的影子立起来吓了一跳,跪在地上的身子抖了一抖,又恢复了不动声色的样子。
    皇帝接着说,
    “朕自登位以来,已经好久没出游了。”
    “听朕的侍臣说,如今天下四海升平,人心归附,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朕倒是要好好看看。”
    宋景心里一跳,心里想:皇上这是要出宫微服私访?
    “臣赞同,陛下太过劳力于政事,宵衣旰食,还望陛下保重龙体,此次出游正好可以缓解陛下心情。”
    可如今南方多乱,并非宋景担忧皇帝安危,宇文皇族多奇力,就是一只皇室卫队也不定能拿下这位皇帝陛下。
    而今天下并未太平,还需皇帝坐镇决断,若是皇帝走了他该如何自处?
    宋景自知,自己的位子看似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好似光鲜亮丽,权倾天下,其中难堪,只有自己一人能知。
    他虽贵为一国宰相,不过是一奴才、傀儡而已,要让他去反对皇帝的想法,他是万万不敢的。
    “宋景。”
    “奴才在。”
    “你作为宰相,想必也知道宫中一些规矩。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吧?”
    宋景心里“咯噔”一下。
    “先帝在世时,也曾放权于宰执。不过,那国贼狼子野心,竟妄图把持朝政,被先皇当场打死于正清门。”
    宋景几乎是趴在地上,不用看都知道,皇帝此时肯定是用那双狭长的眸子严厉地审视着他,此刻他真有种身在虎口之下的感觉。
    “想起来,朕还是太子之时,那国贼也曾是我的座上宾,还与我把酒言欢,畅聊至天明。常常是乏了,便抵足而眠。现在想想,甚是怀念啊。”
    “朕不久也要秘行南方了,自然是没有时间再去祭拜朕的这位‘老友’了,不如麻烦宋宰执替朕走一趟如何?”
    “当年他被先帝打成粉末,也未曾建过衣冠冢,只有正清门前的青砖之下,还留着曾宰执的血肉。”
    “宋宰执你不妨去正清门祭拜祭拜你的前辈,也正好断了朕的念想。可好?”
    宋景赶紧应喏,更是只言片语都不敢多说,因为他知道此刻说再多表忠心的话都没用。
    奴便是奴,主便是主。
    没有人喜欢一个偷奸耍滑,风吹两边倒的奴才。
    皇帝接着说,“去吧,让内侍去召太子、二皇子和六皇子过来,朕可不想朕的这群蠢儿子误了朕的好事。正好也敲打敲打他们。”
    宋景连声称是,想要站起身来,却发现浑身麻的厉害,尤其是双腿,已经失去了知觉。应是刚才神经太过紧绷,以致忘了下身的不适。
    于是,这位举国皆知、权倾朝野的宋宰执,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用苍老的双手,扒着皇室书房的上好金丝楠木地板,一点一点艰难地爬向门外。
    门口两位神将仍然如山阿般屹立,对宋景狼狈景象视而不见,默默地等他爬出高高的门槛,然后利索而冷漠地关上房门。
    宋景自知门前二位神将也是皇室子弟,不敢逾矩,也是向两位神将问好。
    “老夫年老力衰,唉!可笑!竟是独自爬不起来。不知二位神将可否屈尊,扶在下一把?”
    神将只是瞥了他一眼,仿佛看一只路过的蚂蚁一般。
    宋景混迹官场许多年,一身养气功夫也是练到圆满,轻易不会露出心中情感,此刻竟然忍不住心中愠怒。
    他咬着牙,一步一步地爬下楼梯,身上的紫罗镶金袍已经刮得模糊凌乱,手上也渗出了血。
    然而宋宰执根本注意不到身上一片狼藉。此时此刻,宋宰执只想尽快爬出宫门,以免遇上正在各路赶来的同僚、下属。
    那天上朝,官员们都在奇怪,为何今日宋宰执没有来朝。
    他们同样奇怪的是,宫门前为何淌着长长的血迹,一路延伸到宫廷内阁……
    他们想不明白。
    也可能,他们已经想到了什么,只不过心里不愿承认
    ——他们只是一条被打扮得光鲜一点的“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