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启明赶着牛车,时不时看一眼牛车上扶坐得笔直的宋老太。
宋老太脚边是灰布蒙着的牌匾,刚刚从宋家堂屋取下来的。
宋婶这一看就是想闹个大的。
赵启明脑袋里转了几车轱辘的话,觉得怎么说都不合适。
宋康的棺杦是他和宋老太,一路从府城押送回来的。
那日,宋老太抱着装了二十贯钱的包袱红着眼从府衙出来,吓了他一跳。
宋老太打发了他去客栈等着,她有事要办。
赵启明在客栈等了一宿,迷迷糊糊快到天明才睡下。
才眯着没一会,就听到楼下“砰砰砰”的捶门声,和掌柜、店小二的咒骂声。
他探头往楼下看,宋老太赶了装着棺杦的牛车停在客栈门口。
“哪里来的不长眼的东西,快滚!”
“大早上的门口堵个棺材,真是晦气,快滚快滚!”
“不长眼的东西,脑门上的那双罩子被屎糊住就赶紧摘了,快滚,别逼老子动家伙什!”
宋老太也不反驳,就只一句,“我找天字二号房的人。”
好在做好了随时离开的准备,赵启明早就把自己的东西和宋康的遗物打包好,来不及洗漱,把敞开的包袱团吧团吧就冲下了楼。
从府城到赵家沟村,从早上走到午后,宋老太就如今日一样,脊背挺直,双手叠放,不吃不喝也不说话。
从头到尾,他都没再见过宋康的遗体。
上山被挖出来的那副空棺他也见了,里面干净得就像从来没有用过一样。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一发不可收拾,但是他怂,不敢问。
心里乱七八糟想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县城。
从北城门进了县城,赵启明正要开口问去何处,宋老太的声音传了过来,“牛车给我,你坐村里的牛车回去。”
赵启明握紧缰绳,“宋婶,您说去哪,我送您去。”
“给我!”宋老太的声音不容置疑。
赵启明最终还是没有拗过宋老太,孤零零站在路边,眼见着宋老太赶着牛车一路向东而去。
康儿的棺杦里确实本就什么都没有,从义庄领到遗体的那天,她就一把火给烧了。
拾捡起来的遗骨,就在家里那个瓮中,她要带着康儿的遗骨,让康儿亲眼看着她给他复仇。
她本想着等孩子长大,她就带着孩子们一起上京都,把这个仇给了结。
没想到不停地有牛鬼蛇神冒出来,既然避不开,那就只能想办法慢慢去收拾。
确定牛车彻底驶出视线,宋老太穿过几条巷弄,七拐八拐,牛车再出来,已经到了城南。
被宋老太无情丢弃在北城门的赵启明,一颗心噪郁得不行,本就松散的发髻被他弄得更加凌乱。
不行,康哥他就没看好,他不能让宋婶再出事。
心中既定,赵启明拔腿往县城跑去,往常嫌县城小的,真走起来才发现力不从心。
他明明见着宋婶赶着牛车往北边来了,那么大个牛车带人,说不见就不见了。
祖宗啊!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啊。
靠着前两年当街溜子对县城的熟悉程度,赵启明把牛车可能经过的大街小巷找了个遍。
甚至去问了早不来往的那群街溜子,都是摆摆手,不耐烦地说没看到。
赵启明越找越绝望,正在考虑是去县衙借人还是去作坊借人的时候,南边一群人护着一辆牛车闹哄哄地过来了。
牛车上拉着横幅,白布红字:还我儿遗骨!
他就知道他宋婶但凡一出手就是大的,他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还一块御赐牌匾呢,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个闹法。
知府虽然不是个好东西,但是天高皇帝远,光靠一块匾可讨不着好。
来不及多想,他朝人群冲过去,可是他低估了吃瓜群众的实力,还来不及冲进里层,就已经寸步难行,被人群裹挟着一路向前。
他的焦急,吃瓜群众无法体会,耳边不停地传来吃瓜群众互通消息。
“你们这都干啥去的?这字像用血写的,写的啥啊?”
“我也不认识字啊,我看那么多人都往这跑我就来了。”
“我也不认字,不过我听说了一嘴,说是这个大娘儿子的尸骨丢了。”
“我天,这年头连尸骨都有人偷!”
“白发人送黑发人本来就可怜,孩子尸骨还被偷了。听说好些地方有配冥婚的习俗,不会是被人偷去当女婿了吧。”
“谁知道呢!这大娘看着面生,也不知道是哪家的。”
“是,这县城里的人就没我不认识的,我也瞧着面生得紧。”
“你们这忘性可真大,去年秋闱解元你们知道吧,这大娘啊,就是解元他娘!”
“那丢的尸骨不就是解元郎的?”
“乖乖!”
四周一片抽气声。
等牛车停在城隍庙门口的时候,又引起了一阵骚动。
“这尸骨丢了怎么不去衙门,倒是来了庙里?”
“就是说呢!城隍爷可不管断官司。”
出了狭窄的街口,赵启明终于从人群中挤了出来,顾不得去找不知何时丢的鞋子,满头大汗的来到了宋老太跟前。
人都已经来了,宋老太也懒得多余驱赶,她把牛车缰绳扔给赵启明,一手拿起竹竿撑着的横幅,一手夹着灰布蒙着的牌匾就往城隍庙大门口走去。
城隍庙大门口有一个大广场,广场中心有一个四角双耳的方形香炉,宋老太走过去,直接把竹竿串着的横幅插到香炉里。
青阳县有一佛一道两座庙。
地藏庙在城外,山下是流浪汉聚集之地,香火寥寥,以前就靠着寺庙山头的青梅勉强维持。
城隍庙在县城里,一直以来香火鼎盛。
竹竿刚插好,负责知客的道长就领着几个拿着长棍的道士疾步走了过来。
“这位善人,香炉为祖师爷供奉所在,不可亵渎,还请您速速将此物取出。”
宋老太淡淡一眼扫过去,顺着力道又把竹竿插深了两分。
拿着棍子的道士纷纷抬起手中的长棍,作战斗状。
知客道士脸上也带了愠怒,“善人还请配合,否则莫怪贫道不近人情。”
宋老太脸色丝毫未变,“待弘贞和尚出来还了我儿遗骨,我必三跪九叩向城隍爷致歉。”
“你!弘贞大师乃得道高僧,与你儿遗骨有何干系,一介妇人,休要污了大师名声!”
“解元郎的娘也不能这样啊,弘贞大师怎么可能要解元的尸体。”
“就是,大师如此慈悲,肯定是搞错了。”
看热闹的人群也开始了质疑,赵启明握着牛车缰绳丢又丢不得,直急得背上冒汗。
宋老太轻嗤一声,“都道佛道不两立,没想到咱们青阳县僧道竟然亲如一家,不仅接受僧人传道挂单,还如此回护,祖师爷大概都不知道徒子徒孙已经大度到忘祖了吧!”
“岂有此理,来人,给我把人叉出去。”
“是!”
“我看谁敢!”不等拿棒子的道士上前,宋老太挥手扯开牌匾上的灰布。
积善之家四个大字显露人前,当然,震慑到人的还是右下角方形的印章“皇帝行宝”。
道士赶紧回退一步。
知客道士有些不好收场,手中拂尘指着宋老太有些气急败坏,“你,你这妇人,圣上可知你如此糟践天恩!”
“不劳费心,我再说一遍,让弘贞那秃驴滚出来!”
拿棒子的道士早已心生退意,知客道士却因为掌门的知会,进退两难。
正焦灼之时,一身袈裟披身的弘贞和尚从大殿走了出来。
“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