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立学院 第一百九十三章 欢愉与抗争
    今天是韩月阴去往幽语林参加巡礼盛典优选者交流会的第三天。
    实际上，韩月阴在幽语林中已然度过了终身难忘的半个月，还有在承天拜服木树王的树洞中，炼化吸收玄蕴地枝和黄金古叶的两个月。
    深夜，华耀学院，图书馆。
    图书馆早已闭馆，一旁的成玉庵也已打烊，窸窸窣窣的夏风拂过绿叶奏起舒适的夏日音调，在这一片安静祥和的氛围中，不合时宜地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诶？”
    “咦？”
    “嗯？”
    图书馆三个不同的方向突然响起相同的疑惑声，等到人影走出，相互辨认，竟不约而同地笑了。
    “你们怎么在这？”
    又是异口同声的话语，惹得杜琳绮，关雨欣，朗明泽一阵发笑。
    笑完过后，三人都正色了起来，心有灵犀地来到这里，一定是有着某些原因。
    杜琳绮摊开手掌，一团翠绿嫩白的火焰出现在她掌心。
    关雨欣点点眉心，一个半边青蓝，半边纯白的玄妙纹路顿时浮现而出，下一刻，关雨欣左瞳依旧乌黑明亮，右瞳却已是雪白。
    关歆雪也到场了。
    朗明泽将金发束起，露出锁骨，一道圣洁纹章刻印在他肌肤之上。
    在场的四人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是那日死战“黑爪怪物”的当事人，同时也是被大泽鹿授予福佑恩赐的人。
    如今他们受到感应一同聚集在这里，那必然有事发生了。
    不需要过多的言语，四人跟随着心中的引导悄然翻进了图书馆，来到一楼放置楼阁金珠的地方。
    流光溢彩，真龙纳息。
    闭上双眼，静静感受，当意识放空，灵魂随即出窍，四人睁眼发现已然身处那片熟悉的世外洞天之中。
    然而眼前所呈现出的景象却是让他们心中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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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失去了欢愉之心。
    一个失去了抗争之心。
    本就说不上完美的两人通通失去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是他们能活到至今还如此骄傲所仰仗的宝贵之物，但现在命运已经将其剥夺，留给他们的，仅有彼此紧紧依靠了。
    凯旋，彻夜笙歌，酒酣舞乱。
    承天拜服树林此刻格外热闹，按理来说不应该如此嘈杂，可终究难挡志愿军学员们打了胜仗后的激动，将这份喜悦传达到林子里各处。
    远处飞起一群黑鸟，似乎是耐不住这份热情选择了逃避。
    洪国兴的脸上也是难掩喜悦之色，况且他本就生性粗犷豪放，便迫不及待地饮起美酒与众位将士和学员们作乐起来。
    他能不高兴么？
    这可是一场大捷啊！
    志愿军无一人伤亡的大捷啊！
    洪国兴恨不得抱上自己的这些小崽子们一个亲上一口，用胡须扎得他们乱叫，再给他们灌酒，直到所有人醉倒，只剩他一人。
    洪国兴做到了，他那狂放不羁，犹如海纳百川的凶悍酒量，干趴了所有乐于来向他敬酒的孩子们。
    而他自己也在学员们震天动地地呼唤声和叫好声中渐渐沉醉。
    某个瞬间，洪国兴露出了凄凉表情，此番美妙的情景，他多少有些寂寥了……
    天空中，又是一轮清冷的明月。
    承天拜服木遮盖大地，洪国兴怎么看见了明月呢？
    可能是他真的醉了吧。
    享受热闹的人有，唯爱孤身一人的家伙自然也不少。
    但这次，韩月阴不是为了自己。
    庆功宴韩月阴只是喝了几杯，也没什么心思吃东西，就向晏宁讨要了些好酒，独自向那巍峨群山走去。
    跨过掩藏在承天拜服木树林中的险峻山石，跋涉密不透风的丛林，行走在蜿蜒湍急的山涧中，穿过一层层浓厚的迷雾，在森林万物若有若无的指引下，韩月阴来到了这群山万壑的脚下。
    他身上扛着一块不知历经多少岁月蹉跎的青石板，颜色青黑，其重量可想而知。
    韩月阴将石板稳稳放下，又回到涓流旁洗了洗脸，随即拨弄手环，拿出一个发圈捆起自己的乱发，收拾起仪容仪表。
    发圈是那天桃夭在讨伐行动之前要给他扎辫子时送他的。
    他自己都没想到竟然真的会有用得上的时候。
    摘下危险黑冲扳机扳机和耳环，扯掉狂暴超限握持和项链（桃夭的手链），还有那片黑羽也一并取下。
    韩月阴深吸了口气，看得出来他的内心有些沉重。
    揭开衣物，赤膊袒露胸膛，韩月阴觉得这是有必要的，他身上还留有着被天道惩戒的痕迹，那是霸者图腾和因果律从他那收取的代价。
    但最后，有人为他承受了痛楚。
    想到这，韩月阴掏出黑匕，虔诚且沉稳地在青石板上深深刻写几个字。
    “无名老者之墓。”
    你知道苦修者吗？
    舍弃自己的名字，直到得道赴天之际才会选择自己的名号。
    若不成，便如尘埃散尽。
    问询洪国兴后，韩月阴收到了这样一个答复。
    我对他不了解，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不过现在想想，他应是放弃了那触不可及的梦为了去挽救苦难中的世人吧。
    此身天地一蘧庐，世事消磨绿鬓疏。
    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
    颓然男人给出了他的见解，韩月阴不由得陷入惘然。
    一碗酒，一杯茶，一碟血。
    酒，告慰已逝之人的醇香美物，再尝一口这人间的辛辣苦甜。
    韩月阴不知道老者喜不喜欢这酒。
    茶，源自大自然最纯真的品味，愿奔赴黄泉上一路清醒洒脱。
    韩月阴有些害怕他的手艺不够好。
    血，只是后辈对于先辈的亏欠，仅仅是为了倾诉自己的悲伤。
    韩月阴觉得这都不足以表达他的苦痛。
    他是一个容易感时伤怀的人，也是多愁善感的人。
    老者为他而死。
    全都是因为他。
    老者的赋能是梦，是一切皆有可能的虚幻梦境，是因为韩月阴的一再强求，他才会舍身相助，最终替韩月阴走上了黄泉路。
    但是……他入不了轮回。
    那条直通虚无的没有尽头的路是韩月阴一手打造的。
    那最后的恍如白昼的光辉是韩月阴唯一能给予老者的光明。
    一幅勾勒出老者真正登上了天阶的虚假光景。
    缥缈如梦，但也只是梦罢了。
    韩月阴重重磕了几下头，发出夜鸦般彻夜难平的悲鸣。
    最后难以控制地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身血肉的恩情韩月阴无法偿还。
    他保持着跪地的姿势，身体蜷缩，脸庞紧贴泥土像一只鸵鸟，模样可笑。
    林间突然出现一人，看到这一幕随后跪坐在韩月阴身旁，同他向石碑磕了几个头。
    鹞鹰啄日，乌鸦咽下明月。
    凡庸之人可以造浮屠。
    野蜂飞舞作蜜饯，河狸垒坝筑高墙。
    一人亦成众，一人死易众人生。
    丢名弃欲，浮生一梦为苦修者，不谋己利奉献苍生，可怜生前身后名。
    此等高尚无以复加，晚辈苟且，难以望其项背，愿前辈路途珍重，坦荡而行。
    “别一个人哭啊……”
    “我又不是总能找到你。”
    “这样你会好受一些么？”
    桃夭用手指在地上写下一篇悼词，伸出手把韩月阴揽入怀中，温柔抚慰着他。
    韩月阴久久未能平复心情，当得到依靠的那一瞬间，几乎要把一切心酸苦楚和感伤倾泻而出。他一手搭在桃夭肩上，一手死死盖住自己的脸庞，掩泣吞声，悲痛欲绝。
    桃夭撑坐在地上，今天的她没有穿戴任何饰品，可即便这样她依旧漂亮美丽，但这时她已经顾不得什么肮脏泥泞，随韩月阴表露出的情绪，表情同样哀痛神伤。
    不知过了多久，韩月阴断断续续的哭声才有所缓解，他抬起脸，一双眼哭得透红。
    瞧见如此脆弱模样的韩月阴，桃夭心中不禁生出怜悯疼爱之情，还有一种想要将他占为己有细细呵护的情感。
    但随即她为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可笑。
    韩月阴远比她知道的坚强，他也不需要自己庇护，他可以独自成长。
    抛去这些杂念，桃夭稍稍正经道:
    “好点了吗？”
    韩月阴垂着脸，满是羞涩地避开桃夭的目光:
    “谢谢……”
    见到此番情景，桃夭内心又是一阵怜爱之情泛滥，不过她很快收敛起心思，看向那石碑说道:
    “老前辈他终其一生都未能触摸到那天阶的屏障，却在生命最后以那种方式助你直通巅峰，你也算是替他完成了心愿，想必他老人家也会开心吧。”
    听闻桃夭的话语，韩月阴面向石碑，目光萧索:
    “可我并不想老前辈他为我的放纵承担我要背负的后果……是我的自大妄为，是我的错才让他……”
    “如果我不强求力量……”
    “如果我不去争斗……”
    “如果我不……”
    桃夭捧起韩月阴的脸，直视着他:
    “你不能这么说。”
    “你这么说岂不是把老前辈他的所作所为变得廉价，变得愚蠢了吗？”
    “你没有逼迫任何人，你没有任何错。”
    “你把该尽的义务和不该担负的责任全都揽下了，并都全部做到了。”
    “你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退路，你没有不竭尽全力，你不欠任何人的。没人有资格责备你，就连你自己都不行。”
    桃夭凑近脸庞，将她的身影深深倒映进韩月阴悲凉如水的瞳孔。
    “所以你不要责怪自己好吗？”
    “韩月阴，你要相信自己值得。就像老前辈他宁愿换取性命也要你活下来，这就已经很好地证明了他对你的认可，不是吗？”
    “世间一切所能追溯的悲痛都是建立在无可奈何上，认清事实已经是难能可贵，我们就不要再苛求重新来过一次，而是接受重新开始。”
    “别再回首过往了……还有那让你痛苦不堪的回忆……一起放下吧。”
    韩月阴身子一颤，树洞里扭曲之物化作诡异人形的低语再次浮现出脑海，他的呼吸滞缓了好一阵，最后苦笑着点了点头。
    桃夭露出一丝浅笑，随即她胸口没来得一痛，丢失欢愉的心仍是一片死寂的荒凉，无声无风，无边际的空虚和惆怅鼓荡。
    怀抱一颗赤诚的心，韩月阴在石碑上刻了几个字。
    逐鹿寻梦真人。
    韩月阴与桃夭再三叩拜，直到群山深处飘来一阵薄雾，渐渐将石碑隐去，他们才缓步离去。
    路途上，韩月阴赤着脚，背着有些累了的桃夭跨过山林与涓流，这片树林里栖息着生灵万物，置身其中，他们也不过只是稍有些思想的动物。
    把桃夭放在一块石头上坐下，韩月阴看着手里的耳环有些失神，随后默默戴上。
    桃夭见到他的动作也没有说什么，她感受不到那份开心的情绪，所以她说不出来那种感觉。
    “干净小孩……你还是多笑一笑吧，我更习惯那样的你。”
    “像这样？”
    桃夭比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就好像脸上的各块肌肉都在抗拒一样，扭捏又矫情。
    韩月阴叹了声气呢。
    “不是这样的假笑……你的话要更加随心所欲，就像你常做的。
    “……你和我都丢失了某样至关重要的东西，但……你还是应该多笑笑。”
    桃夭心里也明白的，但她就是找不到露出笑容的理由，可她以前总是在笑，连她自己现在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笑。
    可悲的是，她都忘了什么时候笑容成为了她桃夭的保护行为。
    “你指点指点下我呗~我是真的不知道以前自己是怎么笑的了。”
    丢失了抗争之心，韩月阴没有办法拒绝桃夭。
    韩月阴用手指抚摸桃夭姣好的脸庞，硬生生给她挤出了一个笑脸。
    嘛，还不错。
    韩月阴如是说。
    起码这样是好看的。
    但其实蛮糟糕的，如果不是桃夭本身就很好看的话，可能会生气的吧。
    不过，现在桃夭有些沉浸在与韩月阴单独相处的氛围中，有一种新的东西在她心底萌发了。
    虽然桃夭并不清楚那是什么，但她的直觉告诉她，有韩月阴在她身边的话，说不定自己可以找回失去的欢愉之心。
    桃夭不平不淡地回应了一下韩月阴，她不想一开口就是些尖酸刻薄的话，她有在忍耐着，言语可以救赎灵魂，她并不想用其重伤韩月阴，那样太卑劣，可以的话……
    她想韩月阴直上苍穹，登峰造极。
    同样，她也想韩月阴极度悲惨地死去。
    这两者并不冲突，而且这两个结果都只能由她造就，她绝不允许有任何胆敢染指韩月阴的家伙出现。
    此刻……桃夭内心对杜琳绮的厌烦已然上升到了嫉恨。
    韩月阴哪里知道这些，只是习以为常地接受了桃夭的怪异。
    二人闲聊的时候，内心的某些事物悄然变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