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州。沈雁回轻摇折扇,打量着刚刚风尘仆仆追上他们的江朝欢,半晌,只随口感慨般说道:“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话音未落,他看到江朝欢淡淡一笑,卷起了衣袖。
一株含苞待放的桃花映入眼帘,不过却并非掌腕交接的神门穴,而是印在小臂下方,手腕横纹之上一寸半处--
灵道穴?
沈雁回悚然一惊,折扇摇动竟缓滞了半分。
“折红英根系已经逆行游走,或许我回不回来,也帮不上什么忙了……”江朝欢慢慢放下袖子,脸上仍是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这令人闻风丧胆的红英不是开在他身上。
许久,沈雁回看了他一眼,站起身来:“谢堂主今早也刚醒,你既然回来了,一起去向他请示吧。”
……
从勿吉返回幽云谷的这半个月,沈雁回原本还担心正道伺机集结报复,但事实证明他想多了。
即使一路顾云天再未露面以打破武功尽失的传言,六派会盟却也偃旗息鼓,任他们毫无阻拦地从营州入关。
而从天池底救回谢酽后,沈雁回以朝中措真气温养谢酽经脉、祛除余毒,助他康复,又劳心劳力布置沿途防守,结果他自己未能好好将养,伤势缠绵至今仍未复原。
江朝欢本以为这次回来后至少要被责难一番,毕竟奉命去追谢桓,结果最后顾柔失踪、谢酽重伤,更连累顾云天散尽功力。
谁知顾云天压根没有召见他的意思,似乎完全不想追究这场败绩的责任。他们竟还要请刚刚醒来的谢酽裁度……顾云天这是何意?
“阿姐生死未卜,如今教中却分不出多少人手去搜寻,二小姐主动请缨,倒是正好,不过请她定要小心。”听了江朝欢的禀报后,谢酽沉吟道。
提起顾柔,他重伤初愈的面色又白了几分:“阿姐为救我才遭毒手,还有岳护法……不过还好一直在教中装神弄鬼的朱廷越此番也被揪出,他们也不算枉死了。你说是吧,江兄?”
与谢酽殷切的目光相接,江朝欢却不做声。
谢酽浑不在意,继续皱眉叹道:“几位护法相继出事,教中高手凋敝、已经人心惶惶了,接下来的路程……”
“谢堂主所言极是。六派会盟若此时滋扰,我们这一路绝难如此顺利。这样好的时机,他们为何却按耐得住,难道正在酝酿着什么更大的动作吗?”沈雁回也不免忧心。
他当然不知,是江朝欢嘱咐嵇盈风万万不可轻举妄动,更不要召集正道合盟,还劝她找到机会辞去丐帮代帮主之位,远避关外。
虽然若有正道起势分担压力,他的行刺也会容易一些,但接下来的路,他不想再让任何人牵扯进来。
“我有一个法子,还请两位一并参详。”谢酽打断了他的思绪。
听了他的计策,沈雁回默然许久,终究没说什么。
……
“无论有多少人怀疑,但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谢酽换了副好整以暇的神色,苍白的面色泛起了些潮红,或许是激动,或许是期待。
“江朝欢,从现在这一刻,你我之间的较量,才算正式开始。”
……
三日后,一个惊人的消息猝不及防地结束了江湖短暂的平静--
少林达摩堂首座净灭长老忽然出手偷袭净寂掌门,将其重伤!
“少林四僧,空虚寂灭”,净空掌门不久前才被沈雁回暗杀,继任掌门不到一月的净寂又出了事,“天下第一派”内部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净灭为何这么做,所有人都难以理解。
但容不得他们探究,因为很快,又一个门派出事了:
武当的冲正道长突然发难,趁着掌门冲宁带领弟子在外参加天池试剑未归,宣布将冲宁逐出武当,自立为主。门中有异议的弟子轻则被他赶下山去,重则被他残害至死!
一夜之间六派会盟中的两个都出了内乱,天下震惊。
流言蜚语中,又有几个参与天池试剑的门派相继出事。不是留守门中的长老趁着掌门在外夺权上位,就是门中无缘无故出现火并,甚至有的名门大派去兼并侵扰周边其他小帮派,已经有了几个门派一朝覆灭。
好不容易团结起来的正道又变得一团乱麻,终于有人意识到了罪魁祸首最大的可能性--
魔教。
声东击西,围魏救赵。为了保证顾云天平安回到幽云谷,魔教搅得正道各派不得安宁,那些原本聚集在天池附近参加大会的门派只能回去处理帮务,再也分不出精力对魔教出手了。
而那些搞出动作的人,不用多想,只能是魔教的授意。那他们的身份就不言而喻了--
七十二洞主。
后院失火,正道便分身乏术。
这就是谢酽提出的计策--让那些潜伏已久的洞主发挥作用,挑起内乱。
而他一上来就打出了两张底牌:少林净灭师父和武当冲正道长。任何人也无法想象这两个正道领袖会有着双重身份,这远比当时慕容义是魔教之人的冲击还要强烈。他们终于彻底领教魔教的实力。
当然,曾经的七十二洞主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覆盖到全部门派,但没关系--
是日,清河帮。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和两个七八岁的男孩儿被一条长索捆在一起,绳索的一端牵在谢酽手里。
“你放了他们!冲我来!”
对面,一个中年男子双眼血红,急得声音都带了微微的颤抖,却不敢上前一步。因为三把明晃晃的尖刀指着那老少三个的脖颈,只消一送,他的老母和儿子就要血溅当场!
就是这样。这种没安插进洞主的门派,也可以派属下或威逼、或利诱,最后实在不听话,就用其父母妻儿的性命胁迫。当然需要到这种地步的情况是极少的,所以谢酽才会亲自来出手。
有欲望就有弱点,有软肋就可以拿捏。世上没有不可掌控的人,他坚信。
欣赏了一会儿对方咬牙切齿的表情,谢酽才悠悠笑道:“周兄,想好了吗?只要你去杀了你们帮主,我肯定会把你的亲眷原封不动送还。还要扶持你当下一任帮主,从此你就作为我教洞主,享受教主庇佑,如此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狗屁!”那中年男子周文正暴喝一声,打断了他:“那是我的帮主师兄,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杀他!”
“别急啊。你不合作的话,我确实会杀了你,但在此之前,这三位、还有你家上下三代二十九口并两条狗,我都会杀的。”谢酽慢条斯理地说着,同时手指捻动,拽了拽绳索,一个男孩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爹爹,救我……”
啼哭声引得那白发老妪不住叹气,魔教教徒则哄笑一团,谢酽端详着这精彩的一幕下周文正的神色,却惊奇地发现他的反应既不是自己预料中的破口大骂,亦非讨价还价求饶。
他没有理会儿子的哭叫,反而平静下来,望着这个曾有过几面之缘的魔教少主:“谢酽,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可太知道了!”谢酽没想到他会问出这样一句话,不由笑出了声:“我这辈子从来没有一刻比现在活得更明白、更清醒。如果你想跟我讲什么正邪的大道理,可别怪我失去陪你玩的耐心。”
“那你真的很悲哀。”
周文正的话让谢酽再次怔住了。
“或许世上确实没有正邪之分,但总有善恶之别。抛开你是谁不谈,只是作为一个人而言,你难道觉得这种事是对的吗?”
沉默。
良久的沉默。
谢酽的脸上浮现出了难以辨别的神色,他专注地盯着周文正,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在周文正以为他动摇了的时候,这个丰神俊逸的年轻人忽然发出了疯狂的大笑,吓得属下拿刀的手都抖了。
“你不会觉得你大义凛然的样子很厉害吧?”
他的嘴角拧出了一个夸张的弧度,微微前倾身子,歪过了头。
“好,你不是很喜欢说大道理教育人吗?那么我也来告诉你一个道理。”
他来了亲自动手的兴致。慢慢走到老幼三人面前,一抬手,火油从三人头顶淋下,将他们浇了个透,见者都不禁打了个寒战。
“周兄,你看好了,我要告诉你的道理就是:对弱者来说,没什么是不能失去的,除了一样东西--
别人施舍给你的,机会。
如果这个时候你还不会审时度势,牢牢抓住这份恩赐,反而拿正义当借口,把你那可怜可笑的本心敝帚自珍,只会有一个下场。就是这样--”
内力一吐,他手中的火折“腾”地窜起了火苗,疯狂舔舐着每个人的瞳孔。
谢酽手腕一倾,火舌几乎就要滚落,两个男孩恐惧到极点大哭挣扎,却无法动弹分毫,只能眼睁睁看着火光逼近、放大,直到占据了全部视野……
三个火人、呛人的烟气、烧焦的味道……周文正目眦欲裂,仿佛已经看到了这无比恐怖的一幕。可任凭他怎样挣扎都无法冲破重重阻拦,迈动一步。
“周兄,你真是个好人啊哈哈哈……”
脸上肌肉跳动着,谢酽笑够了,才一根一根地松开手指,任火把彻底脱离掌心--
几个火星子已经先一步坠落,“噼里啪啦”地朝着男孩头顶飞去,所有魔教之人都跃开数步,以免被波及。
“不……”
周文正终于瘫倒在地,发出了一声绝望的惨叫。可惜,一切都晚了。
一念之差,在这一刻周文正心胆俱碎,坚守了一辈子的某种东西随着燃烧灰飞烟灭--
然而,火把燎过,却并未将三人席卷吞没,而被一只手稳稳接住!
眼前一花,他们面前多了一人。
那人微一抬手,衣袖飘摇,无形真气有如实质,汹涌的火舌登时如海水退潮般避散,连那几个孤零零的火星子都一瞬熄灭!同时,老少三个的身子朝反向跌了出去,正好落在了周文正身侧。
大喜若狂地望着毫发无损的三人,周文正呼吸骤停,不敢置信这陡然反转,却见谢酽也面色微变,与所有魔教教徒的目光齐聚一处--
来人背对着他,一只手负在身后,一言不发,但周身风仪自然而然地让人寒毛倒竖。那是一种完全不亚于、却又完全不同于谢酽的威压!
魔教教徒皆瞠目结舌,欲言又止,谢酽眼中掠过无数种情绪,最终却只是认真地叫出了那人的名字。
“江朝欢。”
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