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在这之前,赵贞吉已经对浙江目前的形势,有所预料。
但当他听完郑泌昌的叙述后,还是不免感到有些意外,他没有想到的是,朝中的那些人,居然下手如此之快。
要知道,眼下,浙江的桑苗刚成熟不久,甚至于许多地方的老百姓,才刚刚将成熟的桑叶采摘下来。
而在这个时候,就有来路不明的商贩,想要以极低的价格,提前预订百姓手中的生丝。
“这群混账东西!”
赵贞吉在听完郑泌昌的叙述后,面色顿时变得十分阴沉,猛地一拍桌子,自顾自地说道。
随后,只见赵贞吉回过神来,看向郑泌昌所在的方向,向其确认道。
“你刚刚提到,织造局那边,也参与进了这件事,对吧?”
迎着赵贞吉审视的目光,郑泌昌没有丝毫地慌乱,在脑海中组织好语言后,方才出言应声道。
“是的,巡抚大人,下官确信,织造局那边,也参与进了此事!”
郑泌昌在说到这里的时候,略作犹豫,又继续补充道:“自从上一任织造局总管太监杨金水,因为堤坝垮塌一案,而遭受牵联后,朝廷便新派来了一位织造局总管太监庞谦,用以替代杨金水。”
“只不过,这位新来的织造局总管太监,刚一上任,便利用其手上的权力,肆意贪贿,弄得整个织造局乌烟瘴气!”
赵贞吉在听完郑泌昌的叙述后,不由得眉头微皱,挑了挑眉,出言询问道。
“既然如此,那为何不见你们上疏弹劾啊?”
郑泌昌听闻赵贞吉此话,不由得面露难色,在纠结许久后,方才低下头,小心翼翼道:“巡抚大人,您也知道,这织造局归宫里管,谁敢上疏弹劾啊,万一到时候……”
郑泌昌的话还没说完,只见赵贞吉摆了摆手,沉声吩咐道:“嗯,本官知道了!”
随后,只见赵贞吉瞥了郑泌昌一眼,出言吩咐道:“明天把人都召集至总督府议事大厅来吧,本官也借着这个机会,跟大家认识认识!”
“是,巡抚大人!”
郑泌昌听闻此话,当即神色一凛,沉声应道。
眼见该了解的情况已经了解的差不多了,只见赵贞吉摆了摆手,下了逐客令。
“行了,接下来没什么事的话,你可以离开了!”
“大人一路舟车劳顿,理应好好歇息才是,下官就不打扰大人休息了!”
郑泌昌听闻此话,连忙俯下身体,向赵贞吉拱了拱手,恭敬道。
郑泌昌说完,便准备迈步离去,而赵贞吉仿佛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出言叫住了郑泌昌:“对了,别忘了把那些知县也一并叫上!”
郑泌昌闻言,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些许诧异之色,旋即,只见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恭敬应声道:“遵命,巡抚大人!”
在这之后,只见赵贞吉走出书房,来到了院子里,此刻,天色渐晚,偶有月光探出云层,洒落在地。
赵贞吉的影子,也在月光的映照之下,显得颇为清晰。
在驻足观看许久后,只见赵贞吉收回目光,无声自语道:“看来浙江的情况,比我想象中的,要严重许多啊!”
……
一夜的时间眨眼便过,第二天清晨,天还未亮,便有许多官员早早等候在了总督府外。
毕竟,这位新任的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可是督察院出身!
其不仅当过监察御史,而且还以钦差大臣的身份来浙江巡视过,有道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当出头鸟!
当郑泌昌乘轿来到总督府时,才猛地发现何茂才、马宁远、戚继光、俞大猷等人,已经悉数到场。
在这之后,只见郑泌昌上前,与众人寒暄了几句。
王用汲身为淳安县令,自然也早早地等候在了总督府外,只不过由于品秩低微,只能待在一个十分不显眼的位置上。
“看这架势,新上任的巡抚大人,是打算让大家叙职啊!”
王用汲如此想着,只见从总督府内陆续走出几名官吏,正在宣布着什么,但由于距离太远,因此王用汲根本没听清楚,那几名官吏说了些什么。
后来,王用汲眼见周围的官员,陆续向总督府内行进,也跟随众人,一同进入了总督府。
待众人进入总督府以后,很快便按照品秩、资历等等,排好了位置。
像王用汲这种七品知县,只能排在队伍的最末尾,而与他一同的还有隔壁的建德知县王永和,以及其他几个知县。
早在上任的时候,王用汲便听县衙内的县丞提起过,当初浙江连日大雨,堤坝垮塌之际,这王永和趁着淳安新任知县还未到任之际,便将原本属于淳安县的份额霸占了大半。
正因为如此,其治下的建德县,倒是没有因此事遭受什么损害,而淳安县却因此遭了殃,不少人因为缺乏粮食而活活饿死!
这件事情以后,建德和淳安两县的百姓,便结下了仇,双方纵使是在路上相遇,也很容易发生口角,进而大打出手。
正当王用汲遐想之际,此刻,总督府议事大厅内。
赵贞吉正坐于主位,两侧坐着郑泌昌、何茂才、马宁远、戚继光、俞大猷等诸多官员。
在环视一圈后,只见赵贞吉将目光收回,转而开口道:“诸位,本官便是朝廷派下来,接替胡总督位置的赵贞吉!”
“本官初来乍到,对于浙江的许多情况还不甚了解,往后还得多多依仗大家了!”
众人听闻赵贞吉此话,当即异常恭敬地低下头,异口同声道:“大人言重了!”
此刻,总督府议事大厅内的官员,在看向赵贞吉的眼神中,都带有些许的畏惧!
毕竟,能够被陛下看重,并派来浙江接替胡宗宪,任封疆大吏的人,都不是什么易与之辈!
在这之后,只见赵贞吉轻咳两声,直入主题。
“咳咳,正如本官先前说的那样,由于本官初来乍到,对于许多情况还不是太了解,因此,本官将大家召集于此,便是想要借此机会,从你们口中,多了解一些有关这方面的讯息!”
赵贞吉说完,便将视线转向一旁的郑泌昌,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嗯,难不成巡抚大人是打算借着这个机会,让我们当面叙职?”
郑泌昌如此想着,旋即从座椅上起身,毕恭毕敬道:“禀巡抚大人,下官身为布政使,目前掌管着布政使司,布政使司这边……”
在郑泌昌之后,何茂才、马宁远、戚继光、俞大猷等人,也陆续介绍了各自的情况。
在这个过程中,赵贞吉将他们各自叙述的情况,牢牢记在心中。
时间就这么缓缓流逝,在天色渐晚之际,总算是轮到了王用汲这位淳安知县。
随后,只见王用汲迈步进入了总督府议事大厅。
刚一进入议事大厅,王用汲便敏锐地察觉到,有一道审视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随后,只见其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伏于地,毕恭毕敬道。
“下官淳安知县王用汲,见过巡抚大人!”
赵贞吉闻言,在上下打量了一番王用汲后,摆了摆手,出言吩咐道:“嗯,起来吧!”
王用汲闻言,旋即从地上缓缓起身。
在这之后,赵贞吉在照例问了王用汲几个,有关淳安县收支账目,以及救济、土地钱粮、人口、税收的问题后,便让他离开了。
待王用汲离开以后,只见赵贞吉将目光收回,暗自道。
“现在看来,倒是勉强合格,不过还得再好好观察一番,方能够下论断啊!”
……
紫禁城,乾清宫。
此刻,嘉靖正坐于书案后,百无聊赖地浏览着,由司礼监那边送过来的奏疏。
就在这时,只见吕芳迈着悄无声息的步伐,来到嘉靖面前,压低声音道。
“启禀陛下,督察院那边送来消息,说是眼下,督察院那边,已经陆续出现了几封弹劾鄢懋卿的奏疏!”
“哦,弹劾鄢懋卿?”
嘉靖闻言,脸上顿时浮现出饶有兴趣的神色,将目光看向吕芳,出言追问道。
面对嘉靖的问询,吕芳不敢有丝毫的隐瞒,在犹疑片刻后,方才小心翼翼道。
陛下,奴婢得到消息,据说这次上疏弹劾鄢懋卿的人,无一例外,都是严阁老那边的人,话说他鄢懋卿不是严阁老的人吗,为什么会……”
嘉靖闻言,颇为淡然地瞥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出言询问道。
“吕芳,你知道当初严嵩为什么要向朕举荐鄢懋卿吗?”
“启禀陛下,奴婢不知!”
吕芳听闻嘉靖此话,脸上满是谦卑之色,不假思索地应声道。
嘉靖闻言,将目光从吕芳的脸上收回,旋即开口道:“从严嵩向朕举荐鄢懋卿的那一刻起,应该就没打算让他活着回到京城!”
“毕竟只有把人从京城调走,才能够更好地动手脚,不是吗?”
吕芳在听完嘉靖的这番话后,脸上满是惊骇之色,下意识地开口道:“可是陛下,他鄢懋卿不是……”
嘉靖似乎是猜出了吕芳心中所想,摇了摇头,出言解释道:“他鄢懋卿不过是严嵩养的一条狗罢了!”
“而现在,这条狗不仅不听话了,而且还想着反咬主人,吕芳,你说,身为主人,应不应该将其杀掉吃肉?”
待嘉靖的话音落下,吕芳仿佛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似的,颇为震惊地向嘉靖确认道:“陛……陛下,您的意思是……”
嘉靖将吕芳脸上的表情尽收眼底,点了点头,旋即开口道:“嗯,看着吧,接下来弹劾鄢懋卿的奏疏肯定会越来越多!”
嘉靖在说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了片刻,又紧跟着补充了一句:“到时候从鄢懋卿家中抄没出来的银子,肯定会比以往要多得多!”
就在这时,吕芳仿佛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将目光转向嘉靖,小心翼翼道:“陛下,奴婢突然想起来,不久前,景王殿下遣人送来消息,说他已经正式启程,不日就将到达京城!”
嘉靖在从吕芳的口中得知这一消息后,脸上的表情并未有任何的变化,只是颇为平淡的应了一声:“嗯,朕知道了,到时候让他来见朕一面吧!”
吕芳闻言,当即神色一凛,沉声应道:“遵命,陛下!”
……
紫禁城,内阁。
自从马宁远的那桩案子暂时落幕以后,内阁又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眼下,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皇贵妃沈氏肚子里,那即将出世的孩子身上,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毕竟,倘若皇贵妃沈氏肚子里的孩子是男孩的话,那么大明不仅会诞生一名皇后,还极有可能诞生大明新一任的储君!
因此,最近一段时间,众人想尽办法,四处打探皇贵妃沈氏的喜好,目的便是为了借着这个机会,拉近一下与皇贵妃、不,是未来的皇后的关系。
内阁之中,除了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以外,再无其他的声音。
时间就这么缓缓流逝,或许是倦怠了,只见严嵩将手上那封处理完毕的奏疏,放至一旁,开始闭目养神。
近段时间以来,所发生的一切,如同幻灯片一样,在他的脑海中不停重映。
先是马宁远的那桩案子在京城内闹得沸沸扬扬,甚至于还牵扯到了胡宗宪的身上,再然后就是陛下深夜的时候,派人来到府上,下达了牺牲马宁远的指令,然后又是……
正当严嵩闭目养神之际,只听一旁徐阶的声音响起:“话说,你们知道,景王殿下,不日就将返回京城的消息吗?”
严嵩闻言,猛地睁开眼睛,看向徐阶所在的方向,出言询问道:“徐阁老,你刚刚说,景王殿下不日就将返回京城?”
徐阶将严嵩脸上的紧张之色,尽收眼底,轻笑一声,旋即开口道:“嗯,没错,据说陛下亲自派人带着圣旨,去了景王的封地德安一趟!”
倘若非要给景王列一个最为仇恨的人的名单的话,那么严嵩肯定是当之无愧地排在首位。
毕竟,当初在景王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严嵩毫不犹豫地抛弃了他!
正是由于严嵩的这个行为,方才让景王落得个去往封地就藩的结局,并彻底失去了争夺储君的可能!
对于景王返回京城,徐阶自然是乐于看见的。
尽管景王能够在京城停留的时间并不长,但未必不能够利用起来,毕竟,景王对严嵩可以说是恨之入骨了。
到时候,只需要稍加利用,就能够让严嵩陷入麻烦之中。
毕竟,只有让严嵩陷入麻烦,自顾不暇之际,自己这边才能够更加顺利地施行计划。
严嵩在从徐阶的口中,得知景王即将返回京城的这一消息以后,便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这副模样,一直持续到了下值。
在下值以后,只见严嵩、严世蕃父子,一前一后地向着停放轿子的地方,缓步行进。
严世蕃见严嵩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当即鼓起勇气上前,小心翼翼道:“父……父亲,难道您是在为景王殿下即将返回京城而忧虑吗?”
严嵩听闻此话,顿住脚步,转过身来看向严世蕃,缓缓道:“严世蕃,你应该知道,景王是个什么样的人吧?”
严世蕃闻言,在思衬片刻后,旋即给出了回应:“父亲,景王殿下是一个心胸狭隘,且睚眦必报的人,您当初断然拒绝了他的请求,他肯定会怀恨在心,并琢磨着如何报复您!”
严嵩听闻此话,点了点头,紧跟着开口道:“唉,是啊,尽管景王已经去往了封地就藩,势力大减,但当初朝中受过他恩惠的官员,可是不少啊,这些人同样不可小觑!”
“平日里也就罢了,眼下正是最为关键的时候,绝对不能够出现任何的意外!”
随后,只见严嵩将目光从严世蕃的身上收回,看向远处的景色,转而叮嘱道:“告诉罗龙文他们一声,都把屁股擦干净,别让人家抓到把柄了!”
对于严嵩的叮嘱,严世蕃不敢有丝毫的违背,当即低下头,恭敬应声道:“是,父亲,孩儿明白!”
……
在历经七天七夜的昼夜兼程以后,胡宗宪所搭乘的船只,总算是到达了京城。
此时,天色渐晚,船只在码头停稳以后,只见胡宗宪在侍卫的护送之下,从舢板上下来。
看着远处那高耸的城墙,铺有石砖的地面,整洁的道路,以及周围那错落有致的建筑,胡宗宪那尘封已久的记忆,也逐渐复苏。
“本官上次来京城,还是因为毁堤淹田的那件事,来京城向陛下当面叙职!”
胡宗宪在感慨完毕后,只见高翰文也从另一艘船的舢板上下来,来到胡宗宪的身旁,向其恭敬行礼道。
“大人接下来打算到哪里投宿,下官在京城内有一处闲置的宅邸,不如……”
“不必如此麻烦,本官打算先到驿站去暂住一晚!”
胡宗宪听闻高翰文此话,摆了摆手,拒绝了他的提议。
高翰文闻言,脸上不由得闪过一丝遗憾之色,随后,只见其回过神来,低下头,恭敬应声道。
“既然大人已经决定,那下官也不过多强求,大人,咱们就此别过!”
“嗯。”
高翰文在向胡宗宪躬身行礼后,便径直离去了。
随后,只见胡宗宪收回目光,转过身来,看向周遭的侍卫,出言吩咐道。
“去驿站吧!”
“是,大人!”
随后,胡宗宪便乘坐轿子,向着京城内专门接待官员的驿站行进。
很快,胡宗宪到达京城的这一消息,便经由吕芳,传到了嘉靖的耳中。
乾清宫内,嘉靖在从吕芳的口中得知这一消息后,脸上闪过一丝激动之色,出言确认道。
“吕芳,你是说,胡宗宪已经到达了京城?”
“是的,陛下,胡宗宪所搭乘的船只已经抵达京城,目前,胡宗宪已经在京城内的驿馆住下了!”
面对嘉靖的询问,吕芳不敢有丝毫隐瞒,当即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尽皆说出。
随后,只见嘉靖摆了摆手,将目光从吕芳的身上收回,出言吩咐道。
“嗯,朕知道了,你马上派人去告诉他一声,等休息好以后,再来见朕吧!”
“遵命,陛下,奴婢这就派人前去!”
吕芳在应声后,没有在乾清宫内停留太久,当即迈步离开。
另一边,胡宗宪在驿站安顿完毕后,便立刻派人前去打听,最近一段时间,京城内都发生了什么大事。
不多时,当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时,却带回来了一个十分不妙的消息——不久前,马宁远的那桩案子,被人翻了出来,并且在京城内闹的沸沸扬扬的!
眼下朝廷已经派出官员,赶赴浙江,前去调查此案!
胡宗宪在得知这一消息后,整个人顿时变得忧心忡忡。
此时的胡宗宪,不仅为马宁远的命运感到忧虑,更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如何面对嘉靖。
毕竟,再怎么说,马宁远也是他胡宗宪的学生,眼下出了这档子事,他这个当老师的肯定也难辞其咎!
就在这时,宫里的人来到了驿站,并将嘉靖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了胡宗宪。
在那名公公离开以后,只见胡宗宪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呢喃自语道:“等休息好以后,再去见陛下吗?”
随后,只见胡宗宪将脑海中纷乱的思绪尽皆压下,端起桌上的茶杯,轻啜一口,暗自道。
“嗯,到时候还是去见老师一面,问问他有何对策吧?”
京城,严府。
此时,严嵩正坐于书案后,处理着白天剩余的公文,就在这时,从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严嵩见此情形,将手上的毛笔放下,紧跟着吩咐道。
“进来!”
话音落下,只听‘吱呀’一声,房间的门被推开,管家随后走了进来,俯下身体,恭敬禀报道。
“禀严阁老,不久前,胡宗宪已经到达京城,目前已经在驿站住下了!”
“你说什么,胡汝贞到京城了?”
严嵩在从管家的口中得知这一消息后,猛地从座椅上起身,颤颤巍巍地询问道。
“是的,严阁老!”
在消息得到确认以后,严嵩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旋即,只见其轻抚胡须,自顾自地感慨道:“好,好啊!”(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