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白鸽打了很多段文字出去。

    发完之后，她其实有点后悔。不是不相信太阳甜蛋，而是担心对方觉得自己太矫情。

    矫情不能算是个坏词，甚至对创作者来说，是必须的。

    但偶尔，她希望自己能大大咧咧一点——人总是渴望变成自己做不到的人吧。

    她也见过那种会猛烈回击评论，又是删除，又是举报的作者。

    说实话，她很羡慕。

    但她是个软柿子，除了选择停更，这种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方式。

    她叹了口气，准备关掉聊天框。这时，太阳甜蛋回复了：【太太，你专注写女性故事的初衷，是为了唤醒更多的女性吗？还只是为了纾解内心被压抑多年的情感呢？】

    江白鸽思考的时候，太阳甜蛋又发：【我是为了自己。】

    【在我成长的过程里，总是会有人以一种无形的“女孩”的标准来要求我，不能淘气不然就不像女孩，成绩比男生好也会被提醒“男孩后劲比女孩足”，工作不错但别人只关心我有没有对象……】

    【但这些标准强加到我身上的时候，没有人问过我，小甜，你喜不喜欢这样？而是默认我就该这样。】

    【于是我开始幻想如果我成为男人，我会过怎样的生活……但我不是个男人，所以我的主角仍然是女人，但她会拥有男人拥有的一切：权力、美男。】

    【因为我一直是为了释放自己的痛苦而写作的，所以即使数据不好、读者不理解，我也不那么害怕。我唯一害怕的，是做喜欢的事情赚不到钱，所以我去开了小号，写大家爱看的甜文。】

    【我再次被现实分成了两个我：一个我说，社会强加给我的东西我不要，另一个我说，不要的话你就会饿死。】

    【从那时起，我就很难写出满意的东西了……在几番纠结之后，我决定从全职写作中抽离了出来，将三分之二的精力放到了备考上。等我考上了公务员，有了稳定的工作，可以养家糊口，那两个我终于变成了一个我。】

    【我又可以为自己写作了，这一次，我不但不害怕数据不好、读者不理解，连没钱，我都不怕了。但你看，我遇到了什么？我遇到了真正能与我产生共鸣的读者！这当然也包括很多在南林网就支持我的人。】

    看着太阳甜蛋打下的文字，江白鸽有些触动。

    她想起之前她和编辑大麦聊起两人为何会选择来到碧蓝的时候，大麦也曾经忧心忡忡，说要做一个真正的“女频”，风险是很大的，她总担心碧蓝坚持不下去。

    江白鸽问她为什么。

    大麦说，很简单，因为大家对于什么是“女频”，到现在，没有争论出一个标准。就拿“爱女”两个字来说，什么是爱女？

    她还说，以她做编辑十多年的经验，很多女频读者爱的女，还是完美的女性角色，因此对于作者的要求也是苛刻的。这其实是另一种形式的厌女——虽然她不敢说，怕被喷。

    但厌恶女性软弱、纠结与被欲望控制的那些时刻，怎么就不是厌女呢？但是她自己也不是标准答案，因为一直被抨击的所谓内核是“精神男人”的女性，也确实存在。

    然后她说：【你看，连我自己对自己都无法自圆其说，何况那么多女性聚在一起呢？】

    江白鸽又问，男频难道不也是那么多男的聚在一起吗？

    大麦却说，那完全不同，男频就像男权社会一样，已经成型，有很多大家都默认的规则，十分稳固。

    就像男的不管做什么都能团结起来一样，对男频也是一样，他们当然会骂人、会恶评，但不影响他们在内核上追求的东西是一样的：权力，美女。

    这或许和他们的大脑构造也有关系——繁衍，因为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的孩子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孩子。

    听到这儿，江白鸽反问她：【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去做男频的编辑呢？】

    大麦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她：【现在你也知道这些规则了，为什么不去写男频文呢？】

    那时候江白鸽就觉得，碧蓝来对了，大麦这个编辑，也安排对了。

    就好像冥冥中注定的，她们都是她在重生一世依旧选择写文、为女性写文的奖赏。

    但现在，这个想法得改改了。

    太阳甜蛋提醒了她：她是在为读者写文吗？不是的。她是在为她自己。

    读者也是额外的奖赏，就像在摸黑走一条孤寂无人的路时，遇到的那些心怀善意的同类。

    如果能给更多人带去“啊，原来我不是一个人”，那更是额外额外的奖赏。

    只不过，她太久没有回看过去的路，所以不小心忘记了。

    她记得那天大麦最后说：【在我们质疑别人的时候，我常常问问自己，我能爱她的缺点，一如我爱她的完美，只因她性别为女吗？】

    江白鸽：【那你的答案是什么？】

    编辑大麦：【和你一样。】

    ——我是女，她也是女，我天生就该是爱她的。

    这个“她”，有时抽象，有时具体。

    但只要是这个性别，她们便愿意在任何时候，优先选择相信她们、支持她们。

    在这一点上的答案，江白鸽不会再变。

    她回复太阳甜蛋：【谢谢你，太甜。其实我之前心里一直很纠结。一方面，遭到质疑，非常灰心，觉得很难过，根本写不出一个字。但另一方面，又觉得因为不懂得自己的人而难过、放弃，很不值得。】

    太阳甜蛋：【那现在呢？】

    江白鸽：【现在我是为自己、为懂得的人了。所以，就不用再为不相干的人折磨自己了。】

    太阳甜蛋：【其实我觉得我已经很幸运，有饭吃，还能写作。最近我身边又有一些专注写女性故事的朋友放弃了，因为这条小众赛道上赚不到钱，只好去上班。但上班之后还能不能继续写作，没人敢保证。】

    江白鸽想，那她更幸运了。

    因为她已经可以用写作养活自己了：想法虽然“卑鄙”，却十分有用。

    同一时间，江白鸽刚哄好自己，那边周龄崩溃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我不懂……为什么我们要这么费劲地去帮一个根本不愿意摆脱困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