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疑的目光实在太多，马周自知若是不解释清楚的话，今天怕是很难蒙混过去，于是只得进一步详细解说道：

    “豳州之革新，牵扯甚广，其中尤以百姓和土地为重中之重。

    王爷曾经对我说过，‘士族大家之所以生活的安逸，盖因百姓与土地。

    士族由于可以不纳税，不践赋，收入只进不出，所以所拥有的土地，便会越聚越多。

    而土地又是百姓们赖以生存的资本，所以百姓由农户改佃户，也随着土地的变化而越变越多。

    而在各种加码盘剥之下，随着时间的流逝，反之家奴就会变得越来越多。

    而这些人，原本皆是良民，原本皆是国家财政的来源。

    可最后，却变成了某个家族的私产，变成了某些个人的财富来源，变成了他们聚拢财富的工具。

    所以从本质上来说，士族大家就是在吸食国家的血液，就是一种以吸食百姓的生命而活的寄生虫。

    而造成这一切的根源，其中一条便是‘士族可以不纳税不践赋。’这一条特权政令的存在。”

    马周说到这里，凉亭里的人全都沉默了。

    也许怀珠蕴玉四女对于马周说的这些话，还不甚了解，可对于经常下乡走动的孙思邈来说，无异于醍醐灌顶，宛若晴天霹雳。

    他不是没有想过百姓们为何会活的苦，可他还真就没想到只因为一条政令，就能引发如此巨大的后果。

    也许百姓们之所以生活不易，不仅仅只因为一条政令的存在而变得艰难，但是，这条政令却给了孙思邈无限启示。

    原来政策的对与否，是真的真的真的可以改变每一个人的命运啊！

    “既然你们已经发现了症结之所在，那你们又是如何做的？”

    马周站起身来，高抬双手，向孙思邈抱拳行礼以示尊重之后，然后才坐下继续说道：

    “回孙神医的话，我家王爷说‘国家政令现阶段还不太好改，但是在地方上，可操作的空间还是有的。’

    王爷他说：他已经和陛下商量过此事，陛下已经应允了王爷，允许他在豳州之地试上一试。可如今……”

    “马先生，如今如何，我们大家都看见了，老朽只想知道，你为豳州到底都做了哪些改变？”

    老头生气了。

    啰啰嗦嗦，啰嗦了大半天，到底怎么做的，这马周一个字也没有提，把个老神仙气得都快要骂娘了。

    马周一见老神仙胡子都飘起来了，赶紧又想要起身行礼，却被孙思邈一把按在了石凳上。

    “快些说就是，别弄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马周不敢怠慢，好似连珠炮似的，连忙一口气都给说了出来。

    “任何人的土地，都按照一亩半旦的赋税收取，无人可免。

    所有在豳州生活的人，无论士农工商奴，都要登记成册，以便朝廷管理。

    有手艺的手工匠人，可以以免租两年，减租一年的方式，进入到朝廷新建的商贸街市里面，自由出售自己的制品，税收只收取交易之毛利一成；而没有土地的百姓流民，可以在城外开垦荒地，朝廷三年免税赋，往后每年按半旦每亩收取，一视同仁。”

    只是做了这点儿事情吗？

    只是做了这点儿事情，怕是还不够吧！

    孙思邈觉得马周所做的事情还差了许多，可是转念又一想，单就一视同仁这一点儿，马周怕是就很难做到。

    “那这些你都做到了吗？”

    做到？

    是的，梦想是需要做到，才能够实现。

    可实现和实现了吗，仅仅只是多了一个吗字，便让马周情难自已。

    “没，都没有，一条也没……”

    一条都没有做到？

    难怪你会一回来，就跪在府门前大哭不已呢！

    怪不得你会高呼你对不起王爷，你有罪呢！

    原来全都是羞愧的泪水呀！

    好在王爷不在家，否则……

    “王爷的本意是还土地于百姓，让百姓们拥有自己的土地，过百姓们自己想要过的生活。

    其实一开始还是有所成效的，只是……这场天降大旱，让我们之前的所有努力，全部付诸东流，唉……”

    “为什么要这样说？”

    孙思邈有点儿想不通，既然已经有所成效，怎么就又完全失败了呢？

    这不合道理呀！

    马周哭丧着脸，冲着好奇老贝贝眨了眨微酸的双眼，苦涩的说道：

    “朝廷想让豳州的士族大家帮着朝廷赈灾，而对方提出的条件就是那些新开垦出来的土地，以及……以及土地上的那些流民百姓。”

    原来如此！

    难怪马周会如此伤心了，怕是换成任何一个人都会因难过而心痛。

    辛辛苦苦小两年，眼见成功在即，却因外力白白给他人做了嫁衣，又岂能不难过？

    不要说马周这位当事人了，就连孙思邈等人在听过之后，都感到万分难过。

    “所以朝廷便答应了他们，所以你便回来了？”

    沉默，有些时候比言语更具有说服力。

    因为沉默，不仅能够让旁人知晓到答案，更能够让人切身地感受到事主的无助与悲伤。

    豳州之革新，原本就是为了打破那些士族大家对土地的垄断，以及对百姓的奴役而开始的，可最终的结果，却是让他们拥有了更多的土地，反而奴役了更多的百姓。

    这？

    这算不算是搬起了石头却砸碎了自己的脚哇！？

    凉亭里面的所有人都不再言语，除了偶尔随风飘过的几缕喘息声之外，就只剩下一双双眼睛，还在有生命的转动着，此外，便再无一丝生气。

    事与愿违，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距离，在有些时候就是那么遥远，就是那么地让人无助。

    可人生的乐趣不正该如此吗？

    在一次次失败跌倒之后，再一次次爬起来继续战斗，不正是人活着的乐趣和真谛吗？

    人活着，就应该是为了理想而活，绝不仅仅只是为了一日三餐而活，这才是生而为人的真正意义呀！

    孙思邈等人看着有些颓废的马周，皆有一丝枉然。

    想要说些鼓励人的话，却全然不知要从何开口；

    想要说些安慰人的话，却发现就连他们自己，竟然也都变成了需要安慰的人。

    时间无声但有痕。

    当时间从每个人的心头划过的时候，每个人的心中都会被留下一抹痕迹。

    这痕迹，或深或浅，有悲伤、有茫然、有无助，也有喜悦与欢愉……然而这些人生感悟，才是一个人真正的财富，因为它将伴随每一个人的一生，和他一起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