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十月已经大雪纷飞,今年的十月还拽着伏天的尾巴。
安阳镇与长溪村的这条路云澜走了十多年,这里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都曾见证他的成长。
路还是当初那条路,而山石草木却不再是他见过的模样。
他记得坐牛车从安阳镇出发五分钟左右可以在道路右手边看见一棵格外高的柏树,现在那里却是一片焦土。
他还记得再往前走十分钟左右,左手边有块很像椅子的石头,过往的人有时候会在那里歇脚,现在石头不见了,长了一丛五颜六色的野花。
以前走这条路坐的牛车,总觉得来回一趟要好久,这条路好长,现在坐在马车上却觉得这条路原来这么短,好像才刚上车就到了村子。
“已经到了?”云澜还有些没回神,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呆。
这是云澜自上车后说的第一句话,之前他一直都沉默地望着窗外,方文林知道一个词,近乡情怯。
“马车是要比牛车快哈,我都没觉得颠簸就到了。”云澜说着笑了下,又很快沉默下来,弯腰拖座位下面的箱子。
“嗯,”村镇的路应该只是清理了那些尸体杂物,还没来得及平整,一路都是坑洼和碎石,被颠得脑仁疼的方文林阻止了云澜的动作,“马是要比牛跑得快的,箱子重,我来吧。”
马车只到村子口,不进村,村里的土路都修的窄,怕占了耕田,马车太大,进不去。
“这条路该是重新修过,哥、方文林你看,这里的土还是新的。”
当双脚再次踏上这片土地,踏实厚重的感觉让云澜心里那点躁动不安都少了些。
这里是河东村的村口,云澜两人下车的时候正好被村口坐着闲聊的婶子阿奶她们看见了。
“你是……澜哥儿?”其中一个婶子认出了云澜,毕竟云澜的模样太出挑,又总是路过她们村子去镇上,所以河东村的人都认识他。
“是啊,婶子,我回来了,正要往家去呢!”云澜不知道这个婶子的名字,却也觉得脸熟,是以前见过几次的。
“诶诶,回来好,回来好,那、那你赶紧回去吧。”那婶子一愣,还真是云家的澜哥儿。
“好哩,改天再和婶子说话。”
云澜和方文林还没出河东村,后脚他回来的消息就传到了长溪村云家两兄弟耳里。
“澜哥儿回来了?!”云焕和云烨原本正在地里拾掇庄稼,一听这话忙直起身子看向田埂上的周家二媳妇。
“可不是,这会儿刚进了河东村,一会儿就该到家了。”周家二媳妇挎着篮子,旁边是吴阿奶。
“现在村子里都传遍了,澜哥儿领着个汉子回来了,那汉子还提着两个崭新的大木箱,箱子上还雕着花呢!”
云家兄弟俩已经从地里出来上了田埂,农人嗓门都大,更何况这个周家二媳妇还故意提了音量,尖细尖细的声音让其他地里的汉子都听见了,便有好事的人插话。
“领着汉子?”
“可不是!”周家二媳妇吊着眼角,得意洋洋,“河东村的人可瞧见了,两人是一起从马车上下来的,我说焕子、二焕,那汉子该不会是你们弟夫吧?!”
刺耳的声音配上周家二媳妇因为故意夸张而扭曲的脸,看得云家兄弟俩直皱眉。
“别胡说!”
“哪就胡说了,村里那么多人都看见了!这澜哥儿可是个有本事的呢!”
云烨本就是个直性子,听不得周家二媳妇阴阳怪气他幺弟,又不能上去堵了她的嘴,气得额上青筋都冒起来了。
“你个长舌妇,我们家澜哥儿才不是那、那样的人!”
周家二媳妇浮夸地捂嘴,“哎呦呦,我可没说澜哥儿是什么样的人,你说的哪样的人啊?”
“你、你!”云烨气得牙齿咯咯作响,却不知怎么反驳。
“焕子,烨子,你们要不去接一下澜哥儿?那汉子是和车夫坐一起的,澜哥儿是从马车里出来的,我瞧着两人是该认识的,具体什么关系你们去问澜哥儿本人不就知道了。”
吴阿奶见不惯周家二媳妇的做派,说了这句话就独自走了。
云家兄弟俩一想也是,刚刚是被周家那长舌妇给扰了心神,这会儿醒悟过来拿着农具就往村口去了。
……
村里的路是重修的,之前的垮了。
因为时间紧人手少,所以修得并不平整,有的地方还没有夯实,深一脚浅一脚的,特别不好走。
方文林又提着两个大木箱,所以两人走的慢,云家在村尾,要路过整个村子,云焕和云烨赶过来的时候两人刚走到村子中间的老树下。
“澜哥儿!”云烨先看见树下的云澜,高声喊了一句就加速跑了过去,云焕紧随其后。
正和树下的婶子们打招呼的云澜听见声音一愣,抬头就看见向他奔来的哥哥们,瞬间就红了眼眶,“大哥!二哥!”
再顾不得其他,也向云家兄弟俩跑去,眼泪夺眶而出,模糊了视线,以至于跑得跌跌撞撞!
兄弟三人抱作一团,哭成泪人,千言万语汇成一句,“回家!”
……
“大哥二哥,阿爹阿姆他们可还好?嫂嫂们现在该是在家做饭呢吧?”
刚刚才狠狠哭过一次,云澜的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
“你嫂子也担心挂念着你呢,每天都要求一求菩萨保佑你平安,这会儿应该是已经知道你回来了,指不定已经在家门口等着我们了。”幺弟平安回来,云焕心里高兴,话都比平时多了些。
“让嫂嫂担心了,一会儿我要好好抱抱嫂嫂!那阿爹阿姆呢?”
云家兄弟沉默。
“他、他们是不是生病了?没关系,这个季节是容易不舒坦,喝两副药就没事了,你们、你们不用瞒着我。”
云澜努力扯出个笑,牵强地嘴角都提不起来。
云焕和云烨对视一眼,眼底都是沉痛,依旧沉默。
“你们、你们倒是说话啊!”云澜的声音已经带上颤抖的哭腔,脚步都有些不稳。
“澜哥儿!”谭蕾和郑悦早就听说了澜哥儿回来的消息,一直站在门口望啊望。
因为地势高,早就看见了四人的身影,这会儿见快到家了便再也等不了主动跑向他们。
“嫂嫂!”澜哥儿再也忍不住,扑进蕾娘怀里就开始嚎啕大哭,“嫂嫂!阿、阿爹,还有、有阿姆……”
“好孩子、好孩子……”谭蕾是看着云澜长大的,心情自是不一样的,又见云澜提起公公婆婆,这会子大悲大喜的,也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只一直念叨着好孩子。
方文林一直跟在云家人身后,沉默地当个拎行礼的小厮,他从云家其他人的反应推测出云家阿爹阿姆多半是凶多吉少了,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他亲生父母去的早,后来又遭遇了后娘后爹那些苛待,所以对于亲情的感觉淡薄,但他现在却有些羡慕云家人,虽然有些不合时宜。
云家的哭声持续了很久,还是云焕最先稳了情绪,“澜哥儿平平安安地回来了,是好事,我们该高兴些,还有这位……”
云澜发泄了一通也好多了,这才想起来还有方文林,“大哥二哥,大嫂二嫂,这是清河村的方文林,我能活下来多亏了他……”
……
云澜将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挑了些好的和家人们讲。
“这么说这位还是你的救命恩人!”虽然云澜尽量挑着讲,但云烨还是一下子就发现了其中的凶险。
“是的,”云澜说这话的时候看了方文林一眼,“要不是他,我不可能这么顺利地活下来。”
“清河村……方文林……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云焕刚才听名字就觉得熟悉,这会儿仔细一想便记起了。
“是我,大焕哥,”方文林坐在云家堂屋里,见云家人都看向他心里有些紧张,“都是同乡人,那个时候能帮一把是一把,不算什么的……”
“不能这么说,你救了澜哥儿,就是我们云家的恩人,这个情我们云家认得心甘情愿。”
云家阿爹阿姆在云澜走散后没多久遇难的。
那时候他们都已经快到竺滨郡了,结果半路杀出来一伙马匪,他们没逃掉。
云家兄弟和媳妇是三天后返回来从雪地里将二人的尸骨刨出来的,就近埋在了旁边的山上,插了根树枝,连个碑都没有。
后来回到了村子,兄弟二人为两位老人修了衣冠冢,就在后山上。
现在云家是老大云焕当家。
方文林见云焕神色坚定认真也不多推辞,应下了,他知他们兄弟三人还有许多话要说,自己一个外人在这不方便,便起身说要回家看看,总归是临近的村子,以后有的是机会见面。
云家兄弟留人吃饭,但方文林没应,说是受云家人感触,思及自己亲生父母,要上山看看不便多留。
方家那些事情云家兄弟二人也知晓,便不再劝,亲自送人到村口,云家两个媳妇则是做了肉饼让方文林带去吃,云澜还让他多带几个走。
送了人,一家五口返回家中。
云家早已不是几个月前的模样,外面一圈黄泥围墙没有了,原本的四间房垮了两间,柴房和灶屋全都没有了。
剩下的两间也塌了一半,现在是用泥巴和稻草糊住当做外墙,勉强隔出了一间堂屋、一间柴房和两个房间。
堂屋外边靠墙搭了个稻草棚子,下边用黄泥砌了口灶台,这就是灶屋了。
原本是云焕两口子住堂屋旁边这间,云烨两口子住柴房旁边的这间,好歹是两个房,没那么尴尬。
现在云澜回来了就不够住了,今天晚上就是云澜和两个嫂嫂住堂屋旁边这间屋子挤一挤,云家兄弟俩住柴房旁边那间。
累了一天,又哭了一晚上,五人从身到心都是疲惫的,躺下没多久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五人坐在堂屋吃早饭,经过一晚上,都平静了许多,就是眼睛全都肿成了核桃。
云家兄弟吃了饭就扛着农具去了田里,再多的话也得等伺候了庄稼地之后再说,毕竟他们一家子就靠这几亩地过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