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子看见了！
    参禅第一反应便是想上前将两人分开，随即心中的恼怒瞬间便化成了一种陌生的，替檀迦涌起的，名为‘背叛’的感受。
    公主怎么能这样？
    就算是旁人要这般，她……她既爱慕佛子，为何不将其推开！
    更何况，佛子如今身陷七情六欲，看见她同旁人这般亲密，无法想象他会是何种心境？
    西域公主一直在他身侧，除去僧众与麒麟卫外，便没有接触过其他的男子。
    可现下依偎在旁人怀中……
    参禅咬了咬牙，就要上前。
    一道目光陡然落在他身上，那般的肃穆威严，参禅的步子便好似扎进了地上，被压地动弹不了半分。
    檀迦看向他，无声制止，心口却像有什么堵住了般，气血四处乱窜。
    他的呼吸凝滞了瞬，随即克制地捻动着手中的佛珠，将心底生出的那股异样按了下去。
    她既不拒绝，那么亲近谁疏远谁便都是自由。
    他不能干涉。
    而那些心底滋生出来的隐秘念头，于他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以克制的东西。
    他丝毫没有注意自己周身的变化，参禅却感知得分明。
    那些内敛在佛性下的情绪，在这一刻，压制不了他骨子里那独属于上位者的强势，随着周遭的气场，涌向众人。
    那双墨眸深谙，视线缓缓地落在鹿忧身后，没有一丝温和。
    参禅没见过檀迦露出这般神情，不是那种似佛像般的清冷疏离，是那种掺合着杂念的冷。
    面色虽一如既往的没有什么表情，但眼帘微垂间，又好似掩藏了许多。
    参禅被他这种罕见的神态震慑得头皮发麻，反应过来后，已经不敢再有制止的意思了。
    周围的人注意力都在相拥的两道身影上，那边说说笑笑，偶尔传来独属于女子温柔的笑音，而这边无人敢言，不约而同地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气氛中。
    不知是谁挑起了话，议论声如雨点砸落般响了起来。
    “那就是小公子要见的人啊，难不成是她的心上人？”
    有人轻声附和：“肯定是啊，你看两人那难分难舍的样子。”
    “那人生得比女子还貌美三分，也难怪小公子动了色心。”
    众人的声音刻意压低，但在这安静的地方又显得十分清晰。
    他们都知道顾青染的身份，心中纷纷感叹：大小姐为了抱得美人归，也是辛苦了。
    檀迦自然也听的分明。
    背影相对又隔得有些远，他看不见她脸上的神色。
    但那人能逗得她开怀，她的笑声敲打在他心中，远比寺庙的钟声更加入耳。
    檀迦缄默于心，出神片刻后，收回了视线，朝着身旁穿着盔甲的年轻将领淡声道：“药材之事有劳顾将军亲自相送，我代陵城百姓在此谢过，寺中还有要事尚待处理，就此告辞。”
    顾宣愣了瞬，随后回礼：“佛子言重了。”
    檀迦颔首，转身离去，没有半分停留。
    顾宣看着他的背影，眸中由衷带着钦佩。
    他奉命来陵城送药材，一路上的光景都看在眼里，简直让人难以相信，这个僧人，居然真的能以一己之力救活一座城，所到之处，堪比枯木逢春。
    今日一见，他不得不感叹，世间真有这般人物，气度出众得令人望尘莫及，不像凡人，更像是一尊明净无暇的佛像，虽悲悯众生，却也极致寡淡冷情，仿佛什么东西在他眼前都掀不起波澜，眸底永远是止水。
    而止水唯一产生波澜的地方，便是刚刚……
    他那个显眼包表妹，抱着个男子闹出笑话时，他敏锐地察觉到了身侧之人的不同寻常。
    那样的眼神，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一个无情无欲的僧人眼中。
    佛子看向表妹怀中的那道身影时，眼神中分明藏着温情，却又分外克制。
    常人不出什么异常，但他离得很近，看的清清楚楚。
    直到她表妹将人拥入怀中，他才发掘，冷淡的神色下，是更为深沉的东西。
    那样的东西令他压抑，作为一个男人，顾宣觉得那样的神情有些熟悉，可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他为什么会露出那样的神色？
    顾宣眯了眯眼，好奇驱使着他朝着顾染青的方向走去。
    顾染青远远见他过来就不乐意了，朝鹿忧吐槽自己这个表哥有多不近人情。
    哦，也不对，除了对她嫂子，对谁都一副‘你欠我钱’的模样，尤其是他俩谁也看不上谁。
    她抢先一步挡在鹿忧面前，问：“表哥，你事情谈完了？”
    顾宣淡淡嗯了声，眼神示意旁人离开后，才看向她身后。
    “不让我见见未来的表妹夫？”
    顾染青：“……”
    鹿忧：“……”
    一句话，沉默了两个人。
    鹿忧知道误会了，便主动从她身后站了出来。
    “表哥，你别吓着她。”
    顾宣嗤笑一声，可当看见鹿忧的脸时，嘴角的笑便立即收敛了起来。
    女子？
    碧色的瞳孔，还是个西域女子？
    陵城鱼龙混杂，各族人都有，西域之人也有，本事很常见的事情，但是她出现在佛子身边，那她的身份就不常见了。
    一个与佛子有关联的西域女，他不经想到了某些从皇城传来的谣言。
    顾宣开门见山：“姑娘可是西域公主？”
    鹿忧眉头微锁，并没有回答。
    一旁的顾染青瞪大了眼。
    可瞬间的犹疑，便足以证明许多猜想。
    顾宣突然就明白了，红颜如此，佛入红尘也理所应当，那些所谓的传闻，也不一定是假的。
    毕竟西域公主真的入了佛寺，也真的常伴在佛子身侧，就连出寺修行，都将其带在了身边。
    而刚刚那样温情的眼神，不属于僧人，却属于一个动了凡心的男人，而更为深沉压抑的，便是一个男人对女人产生的爱欲，从而会想要得到，占有，甚至不允许旁人沾染。
    佛子的那种神情，名为嫉妒。
    他在嫉妒！
    顾宣只觉得荒谬，又觉得不可思议，瞥见鹿忧踌躇的神色，轻叹道：“姑娘不必回答，是顾某多有冒犯。”
    毕竟她心中若是真爱上了一个和尚，所带来的痛苦远比快乐要多。
    情爱浓时，佛子可以不顾一切将她留在身边，可若红颜迟暮，这样的女子又会遭受怎样的非议呢。
    顾宣不再追问，眼神稍显复杂。
    鹿忧也不躲闪，坦然地接受他的疑惑。
    手腕处拽着的力气陡然变大，侧首便对上了顾染青不可置信的眼神。
    她没听错吧。
    玉腰奴？
    西域公主？
    她咽了咽口水，是话本子里的那个公主吗？是那个被佛子渡入佛寺的公主嘛？是……那个同佛子传有艳谈的公主？
    仿佛是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想，顾染青哆嗦问：“你额头的那个莲华花钿，是天生的？”
    她没有直接问她是不是公主，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
    鹿忧轻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虽未直接言明，但也算是间接承认了。
    顾染青的望向鹿忧的目光陡然炙热，回首对着顾宣皮笑肉不笑：“表哥，你再纠缠，我回去就告诉嫂子，你看漂亮姑娘看得走不动道！”
    顾宣冷笑了声：“我明天就可以把你扔回去，告诉你爹，说你跑这来调戏姑娘。”
    顾染青：“……”
    他真恶毒！
    顾染青咬了咬牙，心中还有一大堆八卦，见自己说又说不过，只希望他快些滚蛋。
    鹿忧看向他身后，没有见到自己期望的身影，不由得开口问道：“将军同佛子商议完事务了吗？”
    “商量完有一会了。”顾宣回头看了眼，又说：“佛子应当还未走远。”
    鹿忧心领神会，便要同身侧之人告别。
    顾染青不乐意道：“玉腰奴，你等等，我还有东西要给你，晚些时候，我亲自送你回寺，我还有好多话要和你说……”
    她还有好多八卦想问，要是问不到正主，她会睡不着觉的。
    顾染青凑近耳语：“你是不是急着回去见佛子啊，我送的东西，你会喜欢。”想了想，又补充了句：“佛子……他也一定很喜欢。”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她看的出来，玉腰奴是真心倾慕佛子，而那次在宜城，佛子为玉腰奴赐福时，也并非是毫不动摇。
    明明并非一人之错，话本里却都把玉腰奴当做勾引佛子犯戒的妖孽，她以前看着无感，可现在却觉得玉腰奴当真可怜。
    只不过是倾慕一个和尚罢了，又不是十恶不赦的大罪，要是换做是她，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
    她必须教教玉腰奴，得偿所愿才不愧于人生苦短。
    鹿忧挑眉，有些不解地看向她，见她极其自信地点点头，笑了笑，有些好奇，便索性答应了。
    ……
    而另一边，参禅神情紧张地跟在檀迦身后。
    他太过冷静自持，哪怕是情绪外泄，也不过刹那，参禅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说：“佛子，公主早些时候问我您的去处，又恰逢您正与顾将军在商谈事物，便一直在外等候……”
    话里的意思很明确：公主是为了您才来的。
    见人没反应，参禅犹豫了会，顶着那道冷然的视线，又硬着头皮提议：“要不要弟子去告知一声，派人护送公主回寺？佛子，只要您开口，公主一定会回来的。”
    让公主同旁人在一起，还不如带着一起回寺中，省的那人对公主无礼。
    他了解檀迦的心性，知道他在意，但也能克制着不表现出一丝异样。
    偏就是这样，在世俗之中，尤其是在所贪念之人面前，便总容易处于下风。
    明明在意公主同旁人亲近，在意她对别人展露笑颜，却也因为身份不敢逾矩分毫，可公主生来明艳，定是会吸引不少爱慕的郎君，若像佛子这般后知后觉，岂不是会被人捷足先登？
    倘若公主也被那些世俗男子迷了眼，那佛子到时该如何？
    参禅越想越有种佛子要被挖墙脚的感觉，猛地打了个冷颤，抬头就见檀迦面无表情，墨眸中寒光凝聚，暗含警诫之意。
    他连忙垂首，不敢再想。
    “弟子逾越。”
    “安顿好宜城来的人，药材清点无误后，命僧众分予百姓手中。”
    参禅舒了一口气，点头应是。
    “那公主？”
    檀迦立住脚步，想起刚刚余光不经意地瞥到的画面。
    人影憧憧，那抹身影缓缓的，同那些人一起从他的视线里消失，空余那些嘈杂的声响与极尽灰暗的颜色。
    他失神了会，握着佛珠的手垂了下去。
    “不要去打扰她。”
    声音低沉暗哑。
    参禅面色复杂，又听见他淡声说了句。
    “不必跟着。”
    话落，提步往前走去。
    他独自一人离开，清雅的身影是连袈裟浮光都遮不住的黯然。
    檀迦回了寺中。
    大殿上莲花金盏，熏香弥漫，偶尔有风吹过，氤氲的气体便随之在殿中晃动。
    烛光折射在巨大的佛像上，周围缠上金色的光晕。
    檀迦抬起苍白的脸，迎着佛像肃穆的眼神，念经自省。
    身为佛子，何苦窥不破？
    他原本以为，对西域公主的爱欲，只是困于一时的执念，后来便是所求不满，渐渐的成了贪欲。
    他想要她陪在身边，想要她的眼中，只能看的到他一人，可似乎不是这样的。
    她在红尘，便不可能入眼只有他。
    而今日，他见了她同旁人亲近，欢笑，那些男女之情带来的私欲不断滋生，竟让他起了夺人的念头，他几乎遏制不住自己，想亲自把人抓回去，抓回寺中，不让任何人窥见。
    对于她的贪念越来越深……
    终有一日，这些阴暗的私欲，会蚕食他的理智，会让他无法在克制自己，酿造出无法挽回的后果。
    不知为何，他脑中蓦然浮现出初见时的情景。
    美人垂眸，跪在他身前，嗓音轻柔百转，盼我佛怜悯，乞他成全。
    他如死水，却为这远道而来的莲华起了涟漪，陷于情爱，罪孽加身。
    檀迦神情冷淡地望向佛祖法相，低声呢喃了句。
    那声音太过缥缈，风一吹，便好似随烟般飘散无痕。
    守在不远处的参禅闻得梵言，瞳孔不可置信地缩了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