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禅出了寺,被引着入了鹿忧房中,他没有抬头,轻叹道:“公主,我奉佛子的命来告知您一声,今夜佛子不会来,公主切勿等候。”
鹿忧趴在榻上,闻言皱了皱眉:“他……没出什么事吧?”
或许是被昨夜的意外折腾了一宿,她有些担心他的身体,心中还莫名的有些不安。
参禅怕她多心,压下心中的沉重,道:“公主放心,佛子无事。”
鹿忧沉吟片刻,叮嘱道:“没事就好,如果他的身体有什么异样,你一定要及时告诉我。”
参禅点了点头,道:“公主好好养伤,其余的事,我都明白,我会好好照看佛子的。”
见他应下,鹿忧才放心。
等到人走后,轻袅才进来,道:“姐姐,今夜我在这守着你吧。”
鹿忧看着她,眉头微挑,调侃道:“不用,你还是去陪着你的陛下吧。”
轻袅坐在榻边,有些苦恼:“他这几日好似有很重要的事情忙,后面几天好像不会回来。”
“什么重要的事情?”
轻袅回:“我听他身边的近卫说,好像是去寻什么东西。”她顿了顿,不太确定地补充:“听说是为佛子寻的。”
为檀迦寻的?让檀峥亲自前往的,那是什么样的东西?难不成是因为他体内的蛊毒吗?
除此之外,她也实在想不到檀迦需要什么了,或许,这件事跟檀迦上次蛊毒发作有关,毕竟当时檀峥也在场。
鹿忧出了会神,随即抿唇问:“你知道他们去为佛子寻什么吗?”
轻袅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他只是同我说他要去办件事,过几天就回来了,等他回来,我们差不多就要回皇城了。”
她想了想,抓住了鹿忧的手,提议道:“姐姐,不然你和佛子跟我们一起回去吧,反正现在陵城的疫病也差不多消了,其他地方的问题也得到了解决,就不需要你和佛子继续待在这了,好吗?我们一起回去?”
鹿忧拍了拍她的手,道:“我们并不是因为疫病才出寺的,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檀迦救治疫病,只不过是他出寺修行的分内之事,他是来修行的,不可能这么快就回佛寺,而她呢,当初千方百计的想要和他离寺,现在就更不可能回去了,所以他不走,她也不能走。
“该到回去的时候,自然就会回去的。”
轻袅点了点头,找了别的话题。
两人在房中待了一日,等到外间的天色暗下去,鹿忧才催促着她离去,这房中就只有一张床榻,她现在受了伤,也不好让她上榻休息,况且让她挤在屏风处的小榻上,又怕她睡不习惯。
她说了好一会,轻袅才离开。
鹿忧趴在榻上,闭着眼睛眯了半会,就是没有睡意。
一整天都这么趴着,人都趴软了,想试试能不能动,一动就疼的她倒吸凉气。
手腕上的菩提被烛光映着,穗尾上的缀着的砗磲佛珠饱满温润。
鹿忧盯着看了半晌,摩挲着取下。
菩提在指尖捻动,房中顿时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半夜,外间雨声淅沥,与菩提声互相牵扯,宛若人心思量般延绵不绝。
鹿忧被那声音吸引了注意力,扯开一角纱幔,探着头望向窗户,外面没有人影,只有立灯氤氲的光,淡淡地打在窗台上。
他真的没来。
她原本还以为他会偷偷来的,毕竟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
鹿忧想到这,轻哼着笑了笑,朝着窗台看了会,直到脖颈处传来酸意,才放下纱幔重新将脸埋在软枕上。
她喜欢趴在他怀中浅眠,听着他清浅的呼吸声,还有那僧衣上沾染的清冽佛香,都会让她感到抚慰,心神得已宁静。
鹿忧轻叹了口气,强迫自己闭眼。
忽地,外间一道雪亮电光掠过,雷声响彻。
鹿忧吓得握紧了菩提,将脸埋得更深。
……
大昭寺。
寺中的长廊幽静清冷,廊檐上的雨滴似断了的珠子般砸在地上,一道急促的脚步穿堂而过,直抵禅室。
冷风携入,带起烛火摇曳。
檀迦正坐在禅榻上,轻倚隐几,烛光明亮衬得袈裟愈发鲜红,可他的面色却是病态的苍白,冷汗顺着眉眼滑落,他不甚在意地闭目,双唇紧抿,整个人笼在阴影中,好似要破碎了般。
参禅端着热水进入,急的大喘气,瞧见檀迦的模样,立马朝着榻边的人问道:“方丈,佛子如何了?”
方丈把了把脉,合掌叹息道:“阿弥陀佛,佛子心中积郁过重,导致浑身经血不通,气血逆行而上攻于心,加之体内藏有暗毒,这……老衲无能……只能用药暂时为佛子缓解病情。”
参禅放下手中的东西,绞了帕子上前为檀迦擦拭,闻言半晌没有反应过来,待方丈说的话过了心后,才恍惚着颤声呢喃:“积郁过重……”
佛子心中太多事情了,这些事情迟早会将他的身体压垮,可佛子不让他同公主透露半个字,他知道佛子心疼公主,不忍见其取血相救,但若是没有公主,佛子命数会尽。
想着这几日的异常,一个大胆的念头似闪电般蹿过脑海,耳中轰鸣,刺得他神经抽疼。
参禅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佛子想做什么?
他是想……
参禅张了张唇,被那个猜测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手中一抖,软帕落在了檀迦的腕骨上。
檀迦缓缓睁开了眼,抬眸间露出眼底深处的丝丝血红,犹如静夜里挣扎的残烛,悲寂苍凉。
他眸光扫过,看向身侧的人,声音清淡如丝:“有劳方丈。”
方丈合掌,慈悲的面容多了些许复杂,他看向檀迦,道:“阿弥陀佛,佛子言重了。”停顿片刻,又疑惑问:“今日佛子跪在佛前修行时,心中好似有万千尘事,老衲虽不知不知佛子因何事积郁,但有道是‘修己以清心为要’,佛子若无法参悟,不妨说予老衲一听,若是能得化解,必有益于佛子修行。”
檀迦的眸光落在了禅室的佛龛上,面上没有一丝情绪,他看了会,随即淡声开口:“我生了贪欲,坏了戒心……”
佛龛前供奉的烛火摇晃,扶摇冰冷,似在质问他:为何不恪守戒净,难道不怕苦果报应吗?
檀迦不惧回望,神情坦然淡漠。
他在佛前忏悔自己的罪过,不为辩解,只是怕苦果降在她身上,他告知佛祖,不是她引着他动了贪念,是他修行不够,难守戒心,他愿意承担所有,不论是堕在地狱,还是堕在恶鬼,他都心甘情愿。
参禅听得浑身冰凉,悄悄抬眸,顺着檀迦的目光看向佛龛,心瞬间沉在了谷底。
佛子眼中已经看不清神佛了,他对着所有承认:他破了戒!
半生所修的向佛之心,在这一刻,将他逼上了绝路。
参禅转头看向方丈,见他也是一脸骇然。
待反应过来后,方丈的语气都透着不平静,他深吸一口气,问:“佛子破了何戒?”
禅室岑寂下来,良久,一道低缓的声音才似隔着雾般缥缈而来。
他淡然承认,道:“色戒。”
生了贪欲,坏了戒心,破了色戒。
方丈闻言,静默着看了他半晌,似在思索,外间的雷电倏忽而至,他缓缓收起脸上的愕然之色,语气肯定:“佛子动了男女之情。”
男女情爱,名闻利养、五欲六尘皆在贪欲之内,可不知为何,方丈脑中却独独掠过了一抹细碎的红影……那日所见,便是佛子心结所在,所以他问的是男女之情,并非其他。
出家人讲究尘念断绝,却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断情绝爱,只不过是比俗世之人更懂得如何克制本心,佛子就更不用说了,生来便是佛门,受天下万民敬仰,也是佛门中,最有机会勘破六道,往生涅盘之人,正因为如此,众生的目光只浮于表面,他们忘了,佛子也是人。
这一切皆是人所拥有的,正常的七情六欲,佛子是人,自然也不例外,并没有所谓的对错。
方丈叹了口气,继续道:“红粉骷髅,白骨皮肉,美色的生和灭,不过是由人心中生出的妄念所造,转瞬即逝,而修行者若被美色所迷,便会因此失去道业。”
“世间虽有生老病死等众苦相逼,可男女之情,却是诸多烦恼与痛苦的根源,佛子是与佛有缘之人,当知修行在起心动念间,若不断去贪爱,就难以出离红尘,也就证不得善果。”
“佛子跪在佛前,万千尘念归根结底,皆是因放不下心底的贪念,可这一生中,谁先起念,谁先贪求,谁先放下又何须过于执着,缘来缘去,祈求不了,拒绝不了,那就学会放下。”
佛子活得太通透了,若无自救之力,浮于虚幻中,必定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方丈边说边踱步,最后忍不住提点一番:“佛家的爱唤作慈悲,或许您对那女子一时的情念,便起于慈悲,只当这是佛为您修行降下的劫难,终有一日,以您的悟性,定能看破红尘,修得正果……”
檀迦不曾抬头,抵唇轻咳,缓过来后,摇头低喃:“慈悲之心?”
慈悲之心?
方丈说的对,却也不对。
他对众生,起于慈悲,可对于她,并不是。
这一生未遇见她之前,众生是众生,遇见之后,她即众生,若是要放下她,便是要放下这众生……
檀迦沉默半晌才抬头,合掌对着方丈道:“多谢。”
“佛子言重。”
方丈合掌回礼,轻声嘱咐了几句,转身告辞。
檀迦看向参禅,示意他去送送。
参禅回神,连忙点头跟了上去。
禅室一瞬间安静下来,唯有外面淅淅沥沥传来的雨声。
檀迦的眸光看去,随即扶着隐几起身。
……
参禅回来时。
他正站在窗台处,神色淡然地望着外面已经朦胧的烟雨,修长挺拔的背影被烛火拉得很长,清冷如夜色,好似风一吹,便要散去般。
“佛子……”
檀迦身形晃动了瞬,随后伸手,将窗户合上了。
参禅上前,扶着他走至禅榻,神色颇为复杂,几次欲言又止。
檀迦抬眸,视线落在他脸上,带着询问之意。
参禅看了眼,突然朝着他跪下来行了个世俗的大礼,他犹豫了会,终是忍不住劝道:“佛子,您还俗吧。”
“如果您放不下公主,那就同她一起离开吧,佛祖不会怪罪于您的……”
参禅以头磕地,声音哽咽艰涩:“您救了那么多人,也该救救自己了,就算不为了自己而活,也应该为了公主好好地活下去……”
他是佛子啊,渡尽世人,可这样的身份,却是他的枷锁,让他永远都渡不过对公主生了情念的自己,就连这条命到了最后都要主动去舍弃。
如果不是真的绝望,如果不是真的无能为力……
檀迦长睫颤动,眼神好似深陷于沙漠中的枯井,干涩而悲寂。
他摇了摇头,动作缓慢地好似迟暮的老人。
不论他离不离开,他这幅样貌,永远都只会给她带来无尽的非议与麻烦。
檀迦垂首,指尖缓缓摩挲着掩在袖摆下,腕骨处系着的红绳。
那略微起伏的纹理,如同一股细流涌入心尖,带着窒息的疼,又带着缱绻的暖。
他低眉抚摸着,对于参禅口中所说的话好似漠然,眸底却又仿佛波澜渐升。
生死于他而言,并无什么畏惧之处。
起念,贪求,放下,这三件事于他而言,才是无解。
可再无解,也要学着,逼迫自己放下。
檀迦眸光轻抬,落在佛龛上时,颤动破碎。
他怔怔道:“我还不了俗了,也不能同她一起离开……我于众生而言,是过客……”
她即众生,他也终会成为她的过客。
后半句,他没有再说了。
所有未尽的言语,他都不会再说了。
参禅忽地含泪抬头,见他眉眼疏离冷淡地看向某处,视线随之看去,佛龛中,法相忽明忽灭。
一股无力感油然而生,参禅红着眼眶,有许多话想说,但嘴中,却只是问了句:“佛子,佛祖给您答案了吗?”
檀迦恍惚间颔首。
体内气血乱涌,那种撕扯血肉的疼痛,令他的身体都麻木起来,可他的眉眼依旧冷淡,连一丝痛楚都未曾外泄,仿佛毫无知觉。
外间的雨连绵不断,不知过了多久,声音缓缓从耳畔淡去,从暮霭沉沉到天色将明,他盘腿坐在那,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