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梁尘再睁开眼,看到只剩下紫袍道人站在一旁,魔头鱼飓洛已经不见踪影,梁尘瞧见脸色隐隐泛白的中年男子面孔,心中大震。法剑道祭已经背负身后的龙虎山大天师望向眼前倒塌建筑以及紫雷劈开的正中街道,又瞥了眼下山以后早就有所耳闻的年轻人,心里想着要是小徒弟在这儿,肯定又要唧唧喳喳个不停了。
梁尘站起身,朝眼前人恭敬地打了个道门稽首,说道:“小子梁尘,见过大天师,此番多谢大天师出手解围,等到来日返程,小子定会亲自登门龙虎山再行道谢。”
赵篁点点头,对这个年轻人并没有太多恶感,不然也不会贸然出手相助,平淡道:“不必那么客气,贫道这趟下山赶赴北狄,本来就是来要找这名女魔头,救你只是顺手。”
梁尘问道:“大天师方才说,见了我师父?”
紫袍天师没有隐瞒,告知道:“此次下山,贫道先去了北境灵霄山和武当山见了张平之和李小先生,后来又绕路去了一趟昆仑,请教了老阁主两个问题,得到答案以后,便一路北行直奔这女魔头而来,期间降伏了北狄南朝境内毁堤淹田的两条通天巨蟒,以鬼怖木诛杀了酆城作祟的妖邪,至于这个才胜过琴剑山庄王青的鱼飓洛,我大致推算到她会来神凰城,中途匆匆见了罗法华一面以后,就马不停蹄赶来,正好察觉到了这人散发出的杀机,所以百里传音给你。”
梁尘皱了皱眉头,宁州境内的武当山虽然作为道门发迹之地,可龙虎山起势以后,近五十年来香火愈发稀少,以前听梁衍说过等到这一任武当掌教仙逝,这座道门胜地免不了要封山百年,赵篁作为当代道门扛鼎之人,能让他亲自称呼小先生的道门中人,究竟是哪路神仙?自己这些年又为何从没听说过?
赵篁显然是看出了梁尘的疑惑,笑了笑,“龙虎与武当对峙百年,武当七十二峰巍巍气象,吕掌教前年仙逝以后,门中子弟愈发稀少,如今渐显颓势,贫道适才提及的李小先生,就是你的那位小师兄,这次下了昆仑,说是要复兴武当千年传承,另外他还说,这趟下山也是为了和你这个小师弟一起守住北境门户。”
梁尘心神巨震,难以置信地问道:“大天师口中提及的那个李小先生,难不成是李玄?”
大天师赵篁点点头,唏嘘道:“大梦初醒,回首凡尘,却道天凉好个秋。先有吕祖,后是东华,好一个八仙之首,武当当兴啊。”
梁尘心中现在有千言万语想要询问,不过对眼前大天师的脾性还没有摸透,想着还是回去以后亲自去找老阁主问一问,怎个以前日日和自己山涧水潭嬉戏玩闹的小师兄,摇身一变竟成了龙虎山大天师口中的小李先生?记得李玄以前对自己说过,这辈子估计也就这样了,不想着下山了,反正整日在昆仑待着,也没什么不好,老阁主更是不止一次提起,小师兄的道就在山中,等什么时候成了,就将天机阁交付给他,梁尘当时有些纳闷,论起心性和能力,能代替老阁主的人,想也知道肯定是二师兄王崇明更加合适,不过老阁主这样说,肯定有他自己的考量,也没有去多想,不过以梁尘对李玄的了解,昆仑就是他的家,老阁主和包括自己在内的几位师兄弟,就是他的家人,要不是今日亲耳听赵篁所说,打死都不会相信李玄竟然会舍下年迈的老阁主独自下山。
赵篁望向这个年轻人,对于外界传言贬远远大于褒奖的北境小王爷老成世故尽皆看在眼里,有些意料之外,没见面之前,赵篁以为梁尘也许就是个懂一些藏拙内敛的世家子弟,能被老阁主收为关门弟子,也许跟他身上那层虚无缥缈的大道气运有些关系,身为道门天师,他对这方面有着自己的眼光独到之处,可今日一见,发现其实不然,无论是对上魔头鱼飓洛骨子里的那股气魄,还是面对自己步步为营的缜密心思,真是像极了那位几乎是仅凭一己之力踩断春秋脊梁骨的那位彪炳老人,虎父无犬子,这句话果然说的不假,悄悄对梁尘心生了不少好感,没等他开口,主动挑起话头,”南楚皇城,许白开天一剑当真是气象宏大,道门有句话说的是倚天万里需长剑,说的就是这位大剑仙了,即便是贫道,也要叹服一二。许白剑术臻于化境,近乎天授,已是神通,相比下来,公孙家这些年所修的那一个术字,当真是上不了台面,也就这一代的剑冠公孙修远,有望重振当年公孙家巅峰十三剑挑破北狄万骑的彪悍家风,可究竟能走到哪一步,还尚未可知,修行路上,壮举难求啊。对了,贫道来的路上,听说了嵇遂和陈北玺在冰原倾力一战,你大师兄在此战破境,不光与陈北玺酣战百招才落败,而且活着逃出了冰原。据说此战之后,那位北狄军神就舍弃剑道一途,转而投入另一条羊肠小道,贫道觉得,陈北玺也在此战受益颇多,不然也不会行这等冒险之事,虽说大破方能大立,只不过到了万象境,其中凶险远远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的,故而贫道推断,要么陈北玺自此以后一蹶不振,这辈子也就死守着北狄武道第一人的名头偏安一隅了,或者一举跻身天人,后来者居上。“
梁尘见这位龙虎山大天师并不像自己所想的那般性子冷淡,而且今日以他自己的立场点评天下枭雄,言语中可谓尽是精华,笑着诚心奉承了几句。尤其梁尘当下处于金身境,方才闭眼旁观世间公认的三清境第一人出剑,裨益远远超乎想象,往后再跻身三清境,不敢说气象非凡,一定可以少走许多弯路。赵篁仅就相貌气态而言,也显得十分出类拔萃,加上一袭紫袍,背负法剑,若再戴上道冠,哪怕没有自报家门,也会被老百姓当成万法皆明的得道天师,毕竟有句老话说的是人靠衣装马靠鞍,尤其用在他这样的男子身上,更加应景。梁尘自打见到他以后,就忍不住私下想象赵篁御剑穿梭云海掐指作诀的画面,云海之间,仙人脚底踩着飞剑,驾雾腾云,撒豆成兵,想必十分高人风范,可惜没能看见。
赵篁望气一番,问道:“小王爷如何受的伤?”
梁尘笑容羞赧,挠挠头道:“小子不自量力,拿剑跟几百铁骑打了一架,虽说斩杀了两百骑,但也受了不轻的伤,果然还是力有不逮。”
赵篁笑了笑,“小王爷有些妄自菲薄了,能以金身境修为对上几百铁骑讨得便宜,不容易。让贫道来说,你的天资,不错。”
梁尘小心翼翼询问,“大天师,恕小子眼拙,没看出你和鱼飓洛胜负是否悬殊?”
赵篁笑道:“并不悬殊,鱼飓洛大败琴剑山庄大当家之一的南乡子王青,乘大势而来,万象瓶颈隐约有了松动迹象,我却不分昼夜赶路,所以她雨剑千万道,不计代价哪怕硬扛贫道雷击,最后都结结实实全部刺中了我,这会儿五脏六腑并不好受,不过既然有着世人所说的上三清境界,还扛得住,至于她,只受了我一剑,击碎了她心口处的骊珠,贫道也是为此而来,算是一珠抵一命。这大概是她深知自己难逃此劫,所以有意为之,具体缘由,此去昆仑老阁主并没有悉数告知,其中古怪,你要是有胆量,日后自己去探究。”
梁尘直截了当摇头道:“她不来找我就是天大的万幸了,我可不敢自己主动去触霉头。”
大雨终于停歇,赵篁抬头看了眼天色,轻声道:“贫道接下来会去一趟北狄清德宗,不出手,只是看看。话说回来,清德宗号称北狄第一宗,山下人信奉憧憬最多的居然是玄武真人和他七个弟子的剑法上。”
紫袍道人背后法剑微微颤鸣,语气平淡,自言自语道:“北狄第一道宗的名头,就只是落在一个剑字上?互相杀来杀去,算什么真本事,贫道要是想,几巴掌就能拍死你们。”
赵篁临行前,指了指身前残垣断壁,看到梁尘点头示意无妨,最后说了句,“清德宗有一座雾霭天门,小王爷日后若有机会,可以顺道去看一看。”
梁尘再次恭敬地打了个道门稽首。
赵篁单手掐指作决,御剑飘然远去,嘴中念念有词,“神剑非铁,化气于身,取彼日月,炼以丙丁。”
接下来整整半旬时光,南北门残破城池,都可以看到一个年轻书生在那里端详每一条剑痕,以及雷池坠地砸出的焦黑坑洞,甚至还有每一条沟壑。
整座神凰城都没把心思放在这等小事上,得知魔头鱼飓洛进城入主青鸾宫以后,几乎一夜出逃数万人,后来见鱼飓洛不曾大开杀戒,又有玉清宫主叶璇张榜安抚民心,这才有三四千人蹑手蹑脚回城。除了新晋成为北狄武榜第四的白衣鱼飓洛,市井坊间谈及最多的还是一鸣惊人的卖酒郎梁萧,乖乖,竟成了神凰城副城主!爬到了两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私下有人说他是旧城主的面首男子,也有说是一位不显山不露水的魔道枭雄,一些个不曾与梁萧交恶时常去酒铺串门的熟客,都沾沾自喜,扬言早就慧眼识珠看出了梁萧的能耐,地位也就日涨船高,说到这个,那名接到宫内老宦官亲自登门送上十几匹上等蜀锦和六七幅梁萧亲笔写就春联的刘老板,短暂的心惊肉跳以后,更是倍感欣喜若狂,地位一夜之间疯涨,一跃成为城内最炙手可热的商贾,光是每日送去刘府的求亲聘书,就有不下百封,琳琅满目的珠宝堆积成山,让人眼红艳羡至极。梁尘本就是个外人,不理城中俗事,只顾着埋头从千万道细微痕迹中找寻剑术定式,与飞剑的运动轨迹相互印证,受益匪浅。
正午时分离开神凰城,东城头荒废正在重建,便和九歌梁萧在城东外一处人迹罕至的小酒肆喝临行酒,店老板眼窝子浅,处事却精明,虽说认不出三人,不过看打扮,也晓得是城里惹不起的大户人家,自然不敢胡乱给酒水喊高价,三人坐在了一张角落桌子,九歌拿帕巾轻轻擦去桌上灰尘,梁尘之所以选择此时出城,是因为九歌手边事务处理的井井有条,他将那些剑术定式化为己用以后也没有其他事可做,再有就是鱼飓洛只在青鸾宫生人勿近住了两天就悄然离开,没了这位让他忌惮太多的魔头盘踞城中,梁尘也就可以放心离去。
梁萧人逢喜事精神爽,就任副城主以后,活得也就更自在了些,轻声哼了一首北境坊间流传出来的行军歌,旁人只当粗怪俚语的小调小曲,听在耳中格外亲切,算是给梁尘送行。
梁萧也不是那种不谙世情的榆木疙瘩,率先起身离去,留下主仆二人说些悄悄话,没走多远的折返途中,看到一架熟悉的奢华马车驶过,窗帘子掀起,车外车内一男一女相视而过,没有任何言语,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车内温婉女子咬着嘴唇,苍白脸颊,缓缓滑过两行清泪。
梁尘低声问道:“上官婉儿?”
九歌笑道:“可不是,真巧。”
梁尘摇头道:“哪里是巧,多半是有心人故意为之,只不过那女子应该被蒙在鼓里就是了。”
九歌一笑置之,其中细微门道,她自然也不陌生,看到那女子的反应,跟公子所说应该八九不离十,她不打算点透,因为一旦说破,就没有半分余味可言了。你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你亦如是。只有蓦然回首才能体会到的情人聚散,在无关大局的情况下,还是留给两位局中人慢慢回味,也算成人之美。
九歌主动换了个话题,“公子怎个不多留几日,好试着去收服梁萧。”
梁尘笑了笑,“我这辈子最不擅长的就是收服人心,大概是自小随性惯了,出门游历大秦江湖,也没想着跟风尘营如何客套热络,反而水到渠成。而且我受不了那种一见如故纳头便拜的老套戏码,出来混公门和闯江湖的,有几个是傻子?运气好些,能够碰到几个脾气相投的,但也只是适合做朋友。你看我当跋扈小王爷的时候,身边除了陆子氓这个狐朋狗友,可曾还收过小弟喽罗?被人背后捅刀子,可不好玩啊。”
九歌揉了揉梁尘额心一抹痣,柔声道:“公子还是要多为自己想一想,人活一世,自私点总没错的。”
梁尘点头道:“我明白。梁萧方才说梁衍是起势聚势,我则要借势乘势,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又喝过了几碗酒,梁尘起身背好一只做工更加精致的紫竹书箱,摆手道:“别送了。”
九歌纵然有千万不舍,也只是乖巧站在原地,怔怔远望相送。
梁尘往金蝉州腹地一路北行,尚未到公孙家十三剑破万骑的战场遗址,就遇上了一条横空出世的陆地龙卷风。
大气磅礴。
梁尘系紧书箱绳带,打了个死结,按耐不住心中激动,大笑着冲过去,东皇剑破开一条缝隙,穿入龙卷内部。
陆地龙卷一般而言,没有水龙卷势大,但其中夹杂飞沙巨石,十分凶险。眼下这条陆龙卷,声势浩大,梁尘进入以后,就有大把苦头等着他去吃,几乎等于是绵绵不断承受略逊于女琵琶手一筹的三清绕弦,不过梁尘早就有准备,拔出东皇剑,以剑气水龙吟冲撞横空飞来的大石,同时不忘筑起玉皇楼的镜花水月,一步步拾阶而上,如攀五岳,龙卷腹部,昏天黑地,出剑复尔又一剑,层层堆叠,剑气纵横天地,拔高一丈又一丈。
大漠黄沙,骤然风止,梁尘鱼跃一冲而出,身形高出云海,踏入九天。
全身上下沐浴在金黄日光中,宛如一尊金身佛陀。
可惜世人未有此等眼福,能够得见此时此景。
梁尘如入天庭,放眼望去尽是金光覆盖的云海,放声大笑道:“扶摇直上三千里,一剑冲破十九州!”